Nocturne

 

在你墳上跳一支舞#08

 

 

 

「你哥說五點半前就會到了，怎麼拖到七點多？」一進門，爸爸——黃仁俊的親舅舅——就皺著眉問他，「你就傳個沒頭沒尾的訊息說會晚到，今天晚餐吃麵，都糊了。」

 

「黃旭熙沒說順便載我朋友回他家嗎？」黃仁俊心虛地解釋道，他看見爸爸周圍的氣越來越濃，是真的有些生氣了，「朋友父母留我下來吃飯。」

 

「那就是不用吃晚餐了？」另一個爸爸——黃仁俊都叫他爸比——聽到他講這話，探出頭來，說，「不吃的話我冰起來了，明天自己熱一熱當午餐，東西快放去房間，擺著擋路。」

 

「喔。」黃仁俊拎著自己的行李箱，爸爸替他拿大的袋子進房間。平時在學校他也就一個月回家一次，所以房間也很少用了，都維持得像客房一樣。爸比說為了讓他回家能馬上睡覺，都會蓋上防塵布。

 

「你外婆有送來水蜜桃，吃嗎？」爸爸說。

 

「吃。」

 

「幹嘛突然送朋友回去？你哥不是說你朋友家在過橋另一邊？」

 

「嗯，因為前一陣子，試膽大會，他幫我的，」黃仁俊把事實捏成一小片，講得很隱晦：「後來造成的發燒也是他幫我煮粥的。」

 

「喔，那是該感謝人家。」

 

「我過幾天還要再去他家一趟。」

 

「去玩？那你拿些桃子去。」

 

「不是都載他一程了嗎？」

 

「你也不是不知道遇鬼後的發燒多難搞，也不是感冒，也不是病毒的，打了針有什麼用，這種非病理性的發燒還要人家生手照顧，多為難。」

 

「……好啦。」

 

細數自己欠了羅渽民什麼，從宿營前練舞的魚板湯開始、欠到了遊覽車上的早餐錢、把他從農學院揹下來還照顧他、煮粥給他吃，現在又說可以請父母幫他找生父。也不曉得為何就這麼剛好，都欠到羅渽民身上去，他現在可是債務人了。

 

咖啡店打工暫時停止了，因為暑假一到客人就大幅減少，只剩一些還住校的學生，所以開店時間只到下午五點，店長說這段時間自己的外甥會來頂替，手下的工讀生可以放心去放暑假。聽起來很體貼，但就硬生生給黃仁俊少了兩個月的薪水。而他也不過五月底才應徵上的。

 

「我想打工，」他對爸爸說，「就暑期的打工。」

 

「為什麼突然要打工？」爸比問。

 

「想賺點零用錢……」

 

「要買什麼？」爸爸問。

 

「沒，就想自己賺點錢啊，存錢啊，儲蓄！」

 

「那就可惜了，你爸爸都是靠人家吃飯的，沒自家企業給你靠。」爸爸說，「不然你去我事務所打雜好了。」

 

「才不要，你們會遵守勞動法嗎？」黃仁俊扭過頭。

 

「我們可是律師事務所咧！」

 

「我看他是不想去那邊被你同事當比較對象吧，」爸比說，「誰不知道你那些同事都是炫子炫女狂，巴不得頭上就貼著自己小孩的獎狀到處跑。」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則是黃仁俊不想要連打工都看見爸爸，怎麼想怎麼怪，還要看人臉色。他放棄跟爸爸們談了，自己躲回房間裡打開電腦上網找，一行一行地刷，暑期打工不少，四處都缺人，看到好的就存起來慢慢看。上次得到的報價結果是差不多要80萬，他帳戶裡錢夠，但付完這80萬也沒剩多少了。羅渽民父母說是兒子的朋友、又是想要找生父生母的類型，立刻給他打八折，去零頭，60萬就好。他鬆了一口氣，但還是得籌錢。

 

羅渽民捎來訊息，說明天去他家，有結果要報告，並且要他先支付一半的錢，事成後再收取尾款。黃仁俊咬著牙轉了30萬過去，他慶幸自己小時候有儲蓄的好習慣。

 

羅渽民『收到了』

 

黃仁俊看見這行字，心裡不服氣，傳過去：『為什麼是你來當窗口？』

 

羅渽民『家父家母指定，我別無選擇』

 

『好吧』他回傳：『幾點呢』

 

羅渽民『中午十一點半』

 

太早了，黃仁俊怒得從床上跳起來，太早了，這時間他才準備起床下樓吃飯。他辦不到，他果然跟羅渽民一點都不合。

 

羅渽民『家父家母強迫我煮飯招待你，請仁俊先生光臨寒舍』

 

這可神奇了。

 

×

 

「我說，你不覺得我們應該拉開一些距離嗎？」

 

「為什麼？」

 

「你不覺得大學時住一起就已經夠近了嗎？連暑假回家也要來我家。」

 

「你家比較大，冷氣比較強，床躺起來也比較爽，我為什麼不來你家？」

 

「那繳水電費啊，使用者付費不懂？」

 

「去死。」

 

「你才去死。」

 

李帝努踢了一下躺在他超大單人床上另一頭的李東赫，對方正在滑手機看漫畫，房間裡因為有兩個沒事就發熱的男大生，所以冷氣開到了25度才涼。李馬克回加拿大過暑假去了，高中同學會也開過一次了，大家確認過彼此近況，羅渽民也好好地出席了。這才發現他們之間根本、幾乎是、沒有分開過。

 

太近了，近到快要藏不住。李帝努翻身，趴在這一頭翻漫畫。

 

「你這個暑假就要這樣爛到底嗎？」李東赫問。

 

「誰爛到底，你才爛到底。」李帝努說，「什麼也不做，大概八月會去露營吧，然後當我姊的奴隸。」

 

「姊姊又去當有名的模特兒啦……啦啦啦啦啦——」李東赫說這句話時，還配著旋律唱出來的，格外惹火人。

 

「露營要來嗎？」

 

「要！」

 

李帝努的姊姊在讀大學時被平面模特兒公司相中，找去當兼差的服裝模特兒，不走秀，進攝影棚拍攝當季新衣服的那種。因為回來時總累得東倒西歪，也不想整理房間裡收到的公關品、公關衣，時常差使弟弟替她收好，或是幫她上架到二手拍賣網站去。就因為他晚出生三年，要被差使做奴僕。作為回報，有時姊姊也要幫李帝努搶遊戲主機，而李東赫就會叫他幫忙、順便、一起搶。

 

「韓國飛過去多倫多大概要多少啊？」李東赫突然問。

 

「嗯？」

 

「機票錢。」李東赫沒看他，依然盯著手機上的漫畫，「你不是國中跟高中都去那邊暑期遊學過嗎？」

 

「……你想幹嘛？」

 

「問一下。好奇。」

 

因為對方始終沒有轉過來，李帝努也不知道李東赫的表情是什麼，判斷不出來，他話裡有幾分認真。但他已經厭煩了對方十句話裡總能有機會塞一句跟李馬克相關的，所以等到聽完了一首歌才回答他。

 

「我搭的是商務艙。」李帝努說，「再說我去的是溫哥華。」

 

「哎，你還是去死吧。」

 

沒有想到李帝努和李東赫之間起了變化，黃仁俊這邊自己的變化已經夠大夠劇烈了。他來到羅渽民家的徵信社，才一打開門，他父母就熱烈迎接，要他趕快上樓坐坐，還端給他一杯水蜜桃冰沙。這是第一次到他們家二樓來，一樓是接待的辦公室，二樓以上就是住家。黃仁俊看見正在甩乾平底鍋水珠的羅渽民，對方用眼神和下巴示意要他坐好。

 

「謝謝叔叔阿姨。」他端起冰沙。

 

「再五分鐘就可以開飯了，等渽民炒完最後一道啊。」

 

「好，謝謝。」

 

羅渽民家不大，但非常乾淨，他還以為會像一樓辦公室堆滿文件那樣，很少收拾。因為正好是中午時分，不需要開燈，只用一層百葉窗簾切開陽光，讓一些些太陽步入廳堂。他等待著，也許羅渽民父母會拿來新的資料，但沒有。

 

「我們吃完飯再談吧。」阿姨說，「不過先說結果，已經找到人了，現在住在隔壁鎮，是連鎖貨運公司的值班經理。有效聯絡方式這些也都有查到。」

 

「嗯、好……謝謝。」黃仁俊摸摸唇，說。

 

「煮好了，快來餐桌吃。」羅渽民說。

 

因為在宿舍已經領教過羅渽民的廚藝，所以對他變出滿桌菜，黃仁俊是不大意外，但仍是有點驚訝他的菜譜之豐富，因為這些菜在宿舍沒見過。他說怎麼在宿舍都是煮粥煮鍋比較多，羅渽民說因為那裡的鍋子不好用，菜煮出來也不好吃。

 

「渽民在宿舍也常煮嗎？」阿姨問。

 

「嗯，」黃仁俊點點頭，「想吃什麼他幾乎都能煮。」

 

「哎呀，養到這兒子真是值得，出去不怕丟臉了。」

 

「我又沒給你們丟臉過，」羅渽民轉向黃仁俊，問，「你要喝什麼？」

 

「什麼都可以。」

 

「那喝氣泡水？」

 

「好。」黃仁俊說，「謝謝。」

 

心裡想的都是報告結果，黃仁俊沒什麼心思嚐味道，不過涼拌菠菜和辣茄子非常好吃，他夾了好多次，夾到羅渽民直接把那兩盤菜換到他前面，讓黃仁俊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在宿舍也吃習慣了，羅渽民的調味也馴化了他的舌頭，聽李東赫說羅渽民的味覺怪異，他倒是沒什麼感覺。

 

「仁俊是為什麼想找生父呢？」叔叔問。

 

這猝不及防的一問讓黃仁俊差點沒噎到。羅渽民給他遞上桌邊的白開水。

 

「就，就是想找，」他說，「想快點了結這個待辦清單。」

 

待辦清單？所以這件事黃仁俊已經想很久了？羅渽民想。

 

「我幾乎沒有對他的印象，」黃仁俊又說，他沒有加油添醋，也沒說謊，「想看看那個人是什麼樣子。」

 

飯後他們移動回去客廳的茶几，羅渽民把碗盤放到水槽後，也跟著來到旁邊聽。只見桌上擺著幾張A4紙，上面印的都是黃仁俊生父的資料，他已經先看過了，所以知道這個人現在長什麼樣子。雖然多少能看出這就是提供一半基因給黃仁俊的人，但或許是，被其他人好好地養大了，所以父子之間只剩一點稀存的相似。

 

「這是我們查到的地址和電話。」

 

黃仁俊拿起其中一張紙，制式表格上列出了生父的聯絡資訊、就職地點、平時出沒地、人際關係，似乎還是單身。另外幾張沖洗的照片則是他們拍到的，「生父現在的長相」。

 

「如果你想找他的話，客運、電車和長途巴士都有到那的路線，」叔叔說，「不過你會想找他嗎？」

 

「……我不知道。」黃仁俊盯著照片看，思考自己和這個人究竟哪裡相似。高中時曾和李東赫一起去看過媽媽，但是沒有接近，只是遠遠地在街角旁埋伏，躲在樹叢後等待，直到天快黑了，媽媽下班回來，手牽著一個看起來十一、二歲的女孩。那時黃仁俊也才十七歲，推算一下，若那孩子是媽媽生的，也就是說自己五六歲時媽媽又跟人另組家庭了，還生了一個孩子，而且還發現了自己有養兒育女的能力。

 

「通常這種，」他說，「通常你們的客戶會去找他們嗎？」

 

「不一定，有些人只是想知道，但當下就說他不想去見親人，」阿姨說，「有些人會親眼去看。但更多的是我們交出資料後就不再跟客戶有聯繫。」

 

「嗯。」黃仁俊點點頭，捏住照片，「資料我可以……帶走嗎？」

 

「當然，這都是給你的。」阿姨說。

 

「尾款我會盡快支付的，我，我暑假會去舅舅的公司打工。」

 

「不急吧。」羅渽民打岔道，望向父母，「我們家有很缺這筆嗎？」

 

言下之意就是讓父母給黃仁俊欠著。

 

「我還是會趕快付的，」黃仁俊收好資料，放進包包裡，對兩人小小淺淺地鞠躬，拎起包包就想快走：「我，我還有事，要先走了。」羅渽民看他臉色不對勁，慢悠悠走去窗邊小桌子拿了自己手機和錢包。

 

「啊，好，羅渽民你還不快送人家，尾款不要急啊真的！」阿姨說。

 

「知道啦。」羅渽民說。

 

還以為只是要送客，到門口就沒了，黃仁俊還想轉身跟他說再見的，就看羅渽民把門鎖上了。

 

「幹嘛？」

 

「我要去買炸雞，」羅渽民咬著嘴唇，說，「你怎麼回去？」

 

「公車。買炸雞不叫外送就好了嗎幹嘛出來買？」

 

「你別吵。幾號公車？」

 

「……你要幹嘛？」黃仁俊鼓起臉頰，好像多少猜到對方心思了，但又不大確定，「……273號，但我應該會先去其他地方……走走吧。」

 

下午一點，太陽正大，黃仁俊戴上帽子遮陽，他本想說，那就現在出發去吧，去看他所謂的生父。但羅渽民一問，他又覺得自己沒勇氣了。

 

「去哪？我也去。」羅渽民問。

 

「我對這裡又不熟。」

 

「那我帶你熟，」羅渽民說，「去吃炸雞。」

 

×

 

對這一帶的印象就是來大賣場才會來，那些街景或許有印象，但那都是在車上看出去的，雙腳踏在人行道上才有實感。羅渽民忽然說要帶他出去炸雞，好像剛剛吃那一頓飯都不飽似的。

 

「你剛吃那樣就夠了？」好像能讀他心一樣，羅渽民問，「我看你剛剛也只顧吃茄子跟菠菜，沒吃多少飯。」

 

「那種情況下怎麼可能吃得下啊。」黃仁俊懊惱地說。

 

「也是啦，你走進來一點。」說的是叫他走進來一點，但手上的動作是在沒有明確人行道塗色的路段把黃仁俊從外側拉進內側。「你為什麼想找你爸？」

 

「沒什麼，真的只是想知道他現在過得怎樣。」黃仁俊說，「我還以為他們會過得很不好。」

 

「你現在也沒過得不好吧？希望他們過得不好嗎？」

 

「……倒也不是。」

 

「我聽李東赫說你舅舅是律師？」

 

「嗯。」

 

「你幾時被他收養的？」

 

「兩歲多吧。」黃仁俊說。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事他以前也只有在逼不得已、需要一個人陪他去看生母時，才跟李東赫說了。那之後他有些後悔，不該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家庭狀況才對，可是已經於事無補。

 

可現在他又對著羅渽民說起來。

 

「我……舅舅沒辦法生小孩，就跟外婆說那他來顧吧，」黃仁俊避開了為什麼不能生小孩的原因，去掉絕大部分重要的，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原因，我很慶幸是舅舅，也很感謝他，安穩的生活是其次而已。」

 

「那首要是什麼？」羅渽民問。

 

「……也不是很重要。」黃仁俊說，「你要帶我吃哪家？」

 

「到了。」

 

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講出自己家裡的真實情況了。

 

黃仁俊暗自慶幸即時拉好了煞車，沒有毀掉這一切。在不知道羅渽民對他爸爸們「這種人」的態度之前他什麼都不會說的。但這麼一想，他就更不懂自己為何要在意羅渽民的想法。

 

看起來羅渽民真的很喜歡這間炸雞，看他才進門，就忍不住踩起跳躍步了。炸雞店的裝潢看起來不像炸雞店，更像什麼文青咖啡廳，所以黃仁俊到門前時還反應不過來，但一進門就感受到了，鼻子嗅到了各種不同口味的炸雞味，店裡人不少。

 

服務生請他們到窗邊的兩人座坐下，遞上菜單，羅渽民迅速點了半半和蜂蜜味，還有兩杯特大號的可樂。

 

「你都不問我意見的？」黃仁俊不滿地說。

 

「那你說你要點什麼我去改？」羅渽民托著腮幫子，一點也不感到抱歉。

 

「……可樂。」黃仁俊悶悶地回：「……我想吃辣味的。」

 

羅渽民按了服務鈴，改掉半半，又點了一份辣味。

 

那讓黃仁俊感到陌生，一種異樣的輕鬆，就像下午兩點外面太陽正熱、他只需要躺在自己房間的懶骨頭上讓陽光的切片踏上自己的腳。羅渽民面對他時，總是帶著某種純粹的情緒，但他說不上是什麼，只覺得那好像是小孩、動物，這些還未完全學會委婉與掩藏的狀態。他依舊看不見羅渽民的氣場，但已經習慣了。也許他壓根不需要靠那些東西也行。

 

同時炸雞也送上來，他戴上塑膠手套，決定暫時不跟羅渽民說話了，專心啃他的炸雞。要是一說，感覺羅渽民就會順著他的話語之藤爬上來，制住他。

 

陽光正好，炸雞也好，對面的人也生得好，但黃仁俊就是緊張，心慌，他嘴總有股衝動想把自己的事像抖落樹葉那樣全說出來，可他明白自己不瞭解眼前的人，沒有籌碼，也沒有把握。

 

「你想去找你爸嗎？」羅渽民問。

 

「不、不確定吧。」

 

「為什麼不確定？」

 

「我都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有個兒子……」

 

「去了就能強迫他想起來啊。」

 

「我再考慮看看，」黃仁俊說，「通常這種找親生父母的……拿到資料之後就會去見他們嗎？」

 

「不知道，我們的工作在交出資料後就結束了。」羅渽民說，但未免黃仁俊失望，又補了句：「有些人會在Naver店家評論下留言『這家徵信社幫我找到家人了』，不過那也僅限於是被迫分離，而不是被拋棄的人吧。」

 

換句話說，像黃仁俊這種被拋棄的孤兒不常主動找家人。

 

「可是都知道人在哪了，不會想看看他現在過得怎樣嗎？」羅渽民把辣味的雞腿都推去對面，喝了一口可樂，「過得好就衝過去揍他兩拳，過得不好就大聲笑他。」

 

「……現在說這些也於事無——」

 

「就是因為你到現在還想著要找他，」羅渽民慢條斯理地說，「就更表示你該讓這件事了結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