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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sic.

 

 

 

 

 

 

在家工作都能聽到對門的施工聲。吵得不行,他戴上抗噪的頭罩式耳機還是隔絕不住,電鑽聲像蟲一樣鑽進耳膜,氣得想帶電腦去咖啡廳畫稿。不過這至少證明房東有認真對待房子……說什麼呢這本來就是房東家的財產,怎麼可能不修理。

 

自從上次和展覽主辦人吃過一次飯後,他就再也沒去過那間咖啡廳了。這好像是個機會。是個破口。

 

把檔案傳到雲端之後,他抱著電腦和繪圖螢幕,騎著放置許久已經生塵的公路車來到地鐵三號出口附近的那間咖啡廳。平日白天的關係,今天店裡人不多,他很快就找了個四人座的大空位,把吃飯工具逐一拿出擺在桌上。工讀生遞給他菜單,他簡略瀏覽了一下就點了份生鮭魚蛋三明治、兩個司康和一杯義式濃縮。

 

打開檔案後,工讀生又抱著菜單走回來,說,咖啡師說今天有新豆子,問他要不要試試淺焙哥倫比亞水洗處理?

 

「……是什麼味道的?」他問。

 

「酸的花果香,整體味道比較清爽一些,想喝咖啡但又不想喝太濃的時候很適合喝。」

 

「那就那個。」

 

幸好今天黃仁俊不是休假,有上班,因為他發現有時黃仁俊休假還是會出去。或許是覺得寄人籬下不該這樣佔用他的私人空間太久,所以外出避嫌。或許是去男友那了。

 

櫃檯後的另一個人則是上次開會時看到的同一人,一個長得相當正直……又好看的男人。現在他只想得到這個形容詞。

 

正直。黃仁俊的話,好像不能用正直,該用什麼?清爽?清新?爽朗?皎潔的宵月?雨水……?他回憶起那天黃仁俊抱著家當來請他收留。可憐?爭氣?不服輸?被拋棄?雨中的月?清亮的明月?怎麼都是月。他放棄畫稿,改拿起背包內備好的薄素描本和鉛筆隨便速寫。

 

他自己的話又該用什麼?

 

「你今天怎麼來了?」黃仁俊給他端上一杯咖啡和一盤份量厚實的三明治,拉了他對面的椅子坐下,說,「司康還在烤,要再等十分鐘。」

 

「施工聲太吵。」羅渽民說,「今天特別吵。」

 

「聽房東說是前一陣子還在找材料,所以只做一些小工程,接管線啊什麼的,最近才是真的在補天花板了。」

 

「房東定期跟你彙報嗎?」

 

「嗯,如果我還要租的話。」

 

「你還要繼續租嗎?」

 

「……借住你家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蠻喜歡這棟公寓的,所以暫時還不想離開。我……一個朋友家,離這裡太遠了,通勤就快要一小時。」黃仁俊愧疚地說,「……如果你覺得我打擾你生活的話,我馬上搬走。」

 

羅渽民還在畫素描本上的空水杯,以前練習畫玻璃時最討厭的就是光線和質感,像燒酒瓶、啤酒瓶這種有顏色的尤其難。雖說透明無色的也好不到哪去,都是難畫,即使到了現在也不覺得輕鬆。

 

「我不覺得你有打擾到我,」羅渽民草草收尾,說,「你可以住到房間修好,或不想住為止。」

 

「真的嗎!?謝謝!」黃仁俊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表情,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這幾天我真的都很怕你會說不方便、不習慣什麼的,都已經準備好要拎著皮包走了……」

 

「那你要去哪住?」

 

「嗯,嗯,我有在問其他朋友。」黃仁俊說,「因為現在房租契約還在,只是暫時不用付房租,所以也不能說走就走……」

 

羅渽民有點聽煩了他這些不必要的煩惱,打從一開始,他就說清楚了,分一半房租,包袱全部收進來,不要說那些有的沒的。這屋齡將近二十年的七坪套房哪有什麼委屈的,分一半過去都不嫌麻煩。

 

「那就住我家就好了不是嗎。」羅渽民說,然後把筆重重壓在桌上。

 

櫃檯後的男人對黃仁俊說客人的司康好了。

 

「你很少來這裡耶,」黃仁俊端來那盤司康,附一盤鮮奶油,和一盤覆盆莓果醬,說,「我們店的食物跟咖啡不合你胃口嗎?」

 

似乎是認為他們倆現在關係比較近了,就算不是出於自願的親近,但好歹也是分享同一個家的人,就某種程度而言,比很多人都還要了解彼此。然而共享一個空間,也不過是一分為二的是,可以的話也不必讓彼此有交流。

 

「還不錯。」羅渽民說,「我喜歡咖啡濃一點。」

 

他覺得還是喝滿8 shot好了。

 

×

 

看了展場佈置後他才有了實感。分成兩種:一是真的要辦展了,一是原來他還真的算有點名氣。原本主辦場地就是市區內一處常辦插畫展的私人場地,他知道很多網路上出名的畫家都在那辦過,雖說是私人場地,不過看展都是不收費的,收益全靠周邊或是插畫作品集。主辦人看他過來,又是請他喝咖啡吃點心的,又遞給他一根菸想聊聊,但他拒絕菸了,聊沒差。李東赫看他這樣,沒說什麼,就挑挑眉給自己看,繼續和主辦人討論周邊販售的事情。

 

羅渽民沒主動出過什麼周邊,李東赫倒是非常樂意,自願擔下這個重任,從學生時期就幫他出了小本的插畫集、明信片、Zine或是連速寫本也出。不過當然不是隨便出出,而是經過排版和裝幀設計的,就連印刷用的紙和顏料都特別講究,才不隨便用影印店輸出,會送去專門的印刷廠。

 

某一天晚上,黃仁俊看了他書架上那些自留的作品集後,說,你的水彩畫得真好,場景也特別漂亮,很有韻味,但故事看不大懂。

 

『當作沒有情節就好了。』羅渽民說。

 

『唉是我不太習慣嗎……不過是真的畫得很好,』黃仁俊說,『我以前也喜歡畫畫。』

 

羅渽民不作他想,隨口回一句:『以前是什麼意思。』

 

『就是……隨便畫畫可以,認真畫不行。』黃仁俊說,『我沒天份,大家越誇我越心虛,就不畫了。這是你的攝影集嗎?可以看嗎?』

 

說著說著,又翻起他第二本、第三本,把他學生時代的作業也都看了。每一本都認真烙進眼裡,那個晚上黃仁俊就窩在沙發邊看個不停。也就那麼幾本,不曉得為什麼黃仁俊讀得那麼慎重,他都不好意思了。但心裡還是默默給李東赫一個感謝,因為當黃仁俊翻到他商業出版的作品後,表情明顯淡了不少。

 

「NANA,請問這幅擺在入口處好嗎?」

 

羅渽民看著展場工作人員手上的作品,是他搜集了兩週的報紙後,隨便撕下來拼貼出的一則邏輯通順的假新聞。

 

「跟這次主題調性不太符合,擺裡面好了。」他說。

 

「好的。」

 

「你準備好開幕第一天的衣服了嗎?」李東赫湊過來,塞給他一個甜甜圈。

 

「什麼衣服?」他問。

 

「第一天不是要一直在這簽作品替人畫畫嗎?不挑件能見人的衣服嗎?」

 

他拉拉自己今天穿的全黑薄長袖,「我衣服不能見人嗎?」

 

「可以,但還不夠特別,」

 

「就一個畫畫的是要穿多特別,我又不是有藝人病。」

 

「那也不要只穿Adidas就來現場。」

 

被說中了。

 

「我喜歡Adidas。」羅渽民慢條斯理地解釋,「就是好穿,舒服,而且穿出去也不會被說邋遢。」

 

「我可以借你衣服,拜託你不要穿舊運動服來畫展。」

 

「……你真的是個爛人。」

 

李東赫決定拉他去買新衣服,反正就是不准穿全套運動服來畫展就對了。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街上賣的衣服對他來說不是太幼稚,就是太廉價。連續逛了好幾間潮牌店,羅渽民也就隨意挑了幾件讓李東赫檢驗。檢驗標準不是好不好看,而是能不能把大畫家端出去。羅渽民抗議說他平時穿的也不難看吧?只是見面時都剛好穿運動服而已,他也是會穿得跟普通男人一樣的。李東赫反駁說要見畫迷和穿得能看是兩回事。一番歪理說得羅渽民也不知道邏輯究竟錯在哪,乾脆不反駁。

 

「你小時候是不是很想玩洋娃娃,但因為是長男所以爸媽不買給你,所以你現在是補償性玩回來?」當李東赫要他站好別動,把襯衫套進他身上拉緊時,羅渽民終於忍不住問。

 

「沒有,我就這個樣子,哪有在裝,本來也就對洋娃娃沒太大興趣。」李東赫給他扣上釦子,說,「但我要上台表演前喜歡把衣櫃的衣服都拿出來,一件一件挑。」

 

「那為什麼沒有去當歌手,跑來做什麼經紀人。」

 

「你以為這世界都能稱你的心如你的意嗎?當歌手咧。」李東赫瞟他一眼,不再跟他說這個話題,只是嘆一口氣,把衣服塞在他手上,「還是有很多事就是沒辦法啊。」

 

嗯,我懂,我真的懂喔。他想。

 

在他的腦袋不由自主幻想起換上這些好看的新衣後、黃仁俊會不會用閃亮亮的黑眼珠稱讚他好看時,他就發現有太多事不對勁了。

 

根據黃仁俊的說法,他「那個朋友」家住離這很遠,所以沒辦法借住那邊。羅渽民算出的規律是,只要黃仁俊隔天休假,那一天晚上他就會搭著地鐵到車程50分鐘外的地方住一晚。後天的中午他才會回來,打開他的家門,準備兩人的午餐,再打掃一下房間,充當房租的一部分。

 

雖然他都已經說了他不介意,讓黃仁俊住進來也是他提議的,這種事明算帳就好,不要做那些多餘的事。當然他沒有直說那是多餘的。因為他並不是那個意思。但無論他轉了多少詞,替換過多少,還是會回到這個詞,多餘。因為他們沒有任何關係,所以什麼都會是多出來的。

 

×

 

「你贊助的小房客今天不在嗎?」踏進他家時,李東赫還四處張望,小心翼翼地伸出腳尖。

 

「去他男友家了吧。」羅渽民說。

 

「喔……你看看你,有夠可憐,」李東赫說,「都空窗那麼久了,就不打算再找一個嗎?」

 

「為什麼要找?」羅渽民說,「當初交往也不是真的喜歡才交的,現在已經過了那個時期,寧可跟一個喜歡的。」

 

「一般人的進程是到這年紀隨便找個,你是反過來啊。」

 

「就想找個喜歡的啊。」

 

「是是是……對了,跟你一起住,小房客不會每天看見你的臉就怦然心動嗎?」

 

「人家有男友了。」羅渽民說,「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感情好不好。」

 

「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你……」李東赫意有所指地說。

 

在等羅渽民備料、下廚的時候,李東赫就在他的雙人小沙發上,用小小的薄型電視看重播的綜藝,或是到處在他家翻箱倒櫃尋寶遊戲。先是趁羅渽民不注意偷躺他的床,在上面滾幾圈,再打開他衣櫃數到底有幾件Adidas。意外的是,衣櫃裡其實已經有了「能出去見人」的衣服,吊牌還沒拆光,上面還未出現摺痕。看尺寸應該是羅渽民的沒錯,他印象中好友說那個小房客「身材瘦弱」。為什麼羅渽民要買這些衣服?這些牌子不是他額外打工穿的那些牌子。

 

然後他在大型單人床跟牆的中間,發現了一張小小的單人床墊,有些凌亂的棉被,睡皺的枕頭,一隻白色的娃娃,有生活的痕跡。想必這就是小房客的床了。

 

今天吃的是雞肉咖哩,加奶油歐姆蛋,還有一排蘆筍跟四季豆。

 

「這是歐姆蛋啊,不是奶油煎蛋。」李東赫說。

 

「就知道你會抱怨這個,拿去。」羅渽民從平底鍋剷起一顆用奶油煎的荷包蛋。

 

「謝謝神廚渽民。」

 

儘管羅渽民的味覺是出了名的異於常人,幸好在煮飯給其他人吃時是正常的。李東赫吃了又吃,一直添飯,鍋子裡的咖哩也越來越少。吃到第2.5碗時,他才生出一點小小的愧歉之意,問這樣吃會不會太多。

 

「我有留另外一小鍋要冰起來。」

 

正在努力地將咖哩攪進白飯裡,李東赫隨口問:「這樣,你要留給他的嗎?」

 

「嗯。」

 

「……你嗯什麼嗯。」

 

「就『嗯』啊?」

 

「不是啊,你真的特地留一鍋給他啊?沒想到你們已經變這麼熟了?」

 

「就留一鍋咖哩而已,跟熟不熟有什麼關係?」羅渽民說。

 

「……好,」李東赫說,「特地留飯給近期才來的『室友』,你不覺得太over了嗎?這距離是不是太近了啊?」

 

羅渽民沒理會他,繼續吃飯,把深盤內醬料和飯刮在一起,刮在盤子邊緣,混著用湯匙絞斷的蘆筍一起吃下。自己的手藝果然是好的,這咖哩吃幾盤都沒問題。黃仁俊剛來時,他煮了兩人份的飯。份量是用自己的飯量乘以二,沒想到黃仁俊吃完第一碗後,說,他真的好飽,吃不下了,對不起。

 

好友那一句話,像是吸了水的衣服一樣,越來越重,沉得不行,開始拖著他。羅渽民放下湯匙,手指焦躁地點著矮餐桌。他還在組織那些事,一片一片找出來,試圖拼出一個好讀的畫面,才不至於失去方向。

 

「我要說一件事。」

 

「嗯。」

 

「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才說的。」

 

「嗯。」

 

「……我好像——」

 

「可是他有男友了。」李東赫不等他說出來,就先打斷他,「你自己最明白這件事。」

 

話都說成這樣了,自然也沒要否認的必要。

 

「我戒菸了。」羅渽民擺擺手,說,「雖然本來就沒菸癮,但是,對。」

 

「他討厭菸味?」

 

「我晚上在窗戶抽菸,有時候他聞到,會下意識說『有菸味』。」

 

「……你是本來就喜歡奶油煎蛋的嗎?」

 

「那算是個,算是個契機,或者開始。」羅渽民說,「我不是說因為奶油煎蛋才喜歡他。

 

「如果是的話你跟小孩子有什麼兩樣……」

 

「但是,」羅渽民說,「是因為這道菜才發現好像有什麼怪怪的。」

 

算一算,他比黃仁俊早一年半搬進來這棟公寓。大學畢業、腰傷關係服完替代役後,就開始工作了。幸虧學生時代累積的一點小小人脈沒有拋棄他,讓他不至於剛出社會就嚐到人心險惡,還能靠著打工累積的存款和不多的接案過活。當然也有部分收入是被找去當模特兒,從小這皮囊就給過他不少好處,現在只要朋友缺人、需要他,他就過去當一尊洋娃娃擺擺姿勢,有時朋友不只給酬勞,還多送他幾件衣服。

 

說到這他就好奇了,不曉得黃仁俊會不會在網路上見過他?

 

李東赫回去時,他一個人把鍋碗瓢盆都丟進水裡泡,著手打掃。儘管拿到了客戶贈送的掃地機器人,還是有些死角掃不到。這才委屈了掃地機器人,連個七坪套房都沒法發揮自己的作用,存在意義大幅減少。

 

今天禮拜幾?他沒聽見施工聲。工人休假?還是又沒材料了?

 

每次出門時他都會無意識地望向對門,有時門是開著的,就表示工人在修築;有時門是關的,但也能聽見敲打聲。不過是破掉的天花板,至於修這麼久嗎?都已經過一個多月了。不過他對工程不甚瞭解,也不能這樣隨意猜測。

 

他有過一個計畫,就是偷偷溜進對門,敲壞那些剛釘好的鋼骨。或是向神明許願再來一場暴風雨,吹壞那片屋頂。這次得要壞得徹底些,不能有差池。

 

住最頂樓、又是老式的斜屋頂,這些災難發生的機率應該是不低吧。羅渽民把菸盒扔進垃圾桶裡,轉開廚房抽風機。

 

本來這時間應該是只有他一人的,可是他聽見電子鎖打開的聲響。

 

黃仁俊拎著一個黑色小提包回來,羅渽民從未見過那個提包,黃仁俊出門時也不是拎那個包。提包非常乾淨,一看就是保養得宜,不過裡面似乎塞了很多東西,鼓鼓的。

 

「今天晚上不是不回來嗎?」他說。

 

剛進門的人輕甩那個提包,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喔,對,本來是這樣的。」黃仁俊愣愣地說,「那是什麼……臨時變化。」

 

「噢。」

 

「……你洗了嗎?還沒的話我可以先洗嗎……」

 

「你可以先洗。」

 

「謝謝。」

 

「吃過了嗎?」

 

「吃了。」黃仁俊說,「在餐廳吃過……」

 

「嗯。」羅渽民點點頭,頓時侷促起來,這時間怎麼可能還沒吃,都九點半了,後悔問了一個蠢問題。但他還是說:「冰箱有咖哩。」

 

黃仁俊頷首,把提包拿回臥房,然後去洗澡了。

 

他的浴室沒浴缸,這幾週轉涼一直想泡澡,就買了個檜木單人浴桶回來。平常也只有他會泡,黃仁俊興許是不好意思,都快快洗完澡就出來。今天卻在裡頭待了一小時。他還刻意繞去浴室前,聽見有嘩拉水聲才安心地走開。

 

那之後黃仁俊在他家消失了幾天。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只有一張猜不出意思的字條。直到一週後的某天又回來。像迷路的候鳥。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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