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我們只會是命中注定#06_END

現在換餐會開始，全部的人都移動到交誼廳，隨意捏著一杯咖啡或茶聊天吃飯。李帝努看他們倆泰然自若地挑菜，還吵嘴吃這個不飽、那個太油對胃不好，看來黃仁俊還不知道一小時前羅渽民幹了什麼。

雖說和J認識較久，但李帝努和他始終搭不上話，所以當羅渽民說和J開始交往時，他也不知道好友為什麼和他一起。他只是想喔愛情沖昏頭吧，戀愛使人瘋狂。

的確也是這樣，只是當事人不對。

他對黃仁俊很有好感，而和J則是不溫不火的，因此心裡就算要，也湧不上那種替人不值的心情。他想了一堆，末了也只是走過去，把頭靠在黃仁俊肩上，要他幫忙多夾一些自己的。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滾，自己去拿，」羅渽民推開他的頭。

「你手不要亂碰都細菌很噁心，」李帝努沒理他，指著鐵盤上的鮭魚三明治說要那個。

「你自己夾，」黃仁俊把手上的盤子塞給李帝努，在對方要開口抱屈時又補一句：「我幫你拿喝的。」

這還好一點。羅渽民直接夾一堆李帝努根本不吃的香菜鱸魚到他盤子上。

「欸，你不是黃仁俊嗎？」

「啊？」突然被唱名的人抬頭，黃仁俊不知道還有誰會叫他全名，愣了一下，看到出聲的人正是前公司的同事。

「哈？真的跳來這裡喔？怎麼樣，過得好嗎？」

「喔……還不錯。」黃仁俊低下頭，把塞給李帝努的盤子又拿回來，捏在手上。

「成景哥在問你啊，問你過得好不好，」那人說，「你氣色還不錯嘛。成景哥就不怎麼好了，老闆沒趕他出去啦，但被降職了。看來要跟你一樣直接跳槽比較好？喔不過也說不準啦，畢竟你能力很強嘛，才能被人家挖過來。」

羅渽民不曉得這人是誰，外表看起來相當和藹親切，可是每句話都帶刺，特別針對黃仁俊而來，說的還是他們不知道的事，不知道有什麼居心。

「我是羅渽民，」他伸出手，要和對方握手，「跟仁俊一樣企劃部的。」

「啊你好你好，沒自我介紹，我是黃仁俊以前的同事，楊泰賢。」那人露出一個笑，也伸手和羅渽民握手，手被緊捏發痛時感到一絲怪異，但羅渽民又笑得那麼燦爛。

「欸黃仁俊，聽說最後你走時還跟部長吵了一架啊？」楊泰賢說，「那時我好像不在吧，你跟部長吵什麼啊？」

「也沒什麼……就只是工作上的一些問題而已。」

「真的？可是我問留娜，她說部長好像跟你吵了什麼？憂鬱症？然後你就罵了部長一頓……？哇，太嗆了吧，又是前輩又是上司的！」

「嗯……」

李帝努當然也聽見對方的敵意了，他捏住黃仁俊的臂膀，把他往後拉，讓黃仁俊盡可能悄悄地遠離那個人。同時也能看見羅渽民眼裡冒火。

「希望你在這裡平安啊！不要又跟以前一樣囉。」楊泰賢又往前一步，大力拍他的肩，「哎呀這又沒什麼，又不是只有你一個這樣，放寬心啦。」

「嗯。」黃仁俊應了一聲，雙眼保持失焦的狀態笑了一下。

沒有人注意到這裡的氣氛不同，因為看起來都一樣，都是那樣平靜，都是那樣安寧，跟風吹過一樣。黃仁俊把盤子放在桌上，說要去廁所。

「我跟你去。」羅渽民說。

「不要過來，」黃仁俊聽到他說要來後，心裡一緊，邁開腿快步穿越人群。羅渽民跟著追上。李帝努看他們都變了臉色，都還沒反應過來。

「欸等一……！」

一旁的J也注意到了，先是看黃仁俊遮住半張臉走出交誼廳，又看見羅渽民追過去，就連李帝努也跟過去了，才發覺不對勁。

黃仁俊狼狽地逃到廁所後，也沒管是不是有人在，跑進最後面的工具室要把自己反鎖起來，但被後來追上的羅渽民拉住另一邊門把。

「你放開！」他哭喊著，「你放開啦！放開啦！」

「不行，」羅渽民力氣是大，但就連此刻的他也敵不過黃仁俊突如其來的力量，「仁俊，沒事的、沒事的……」

「有！就有，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咬著含糊的字，黃仁俊又使力要關上門，他聽見羅渽民那些破碎的安撫，但那在此刻幫不上忙，只是讓他再次陷入恐懼和自責中。而且還聽見有其他人進廁所的腳步聲。接下來就會有很多人看到他崩潰的樣子，而羅渽民也會被捲進來。

他想自己大概是又搞砸了。

門還是被推開了，黃仁俊跌坐在後面的洗手台上，全身因為恐慌發作而顫抖，手指都麻得縮起來，頭也垂得低低的，嘴裡嚼著他聽不懂的單字，還哭得一直喘，嚇壞了羅渽民。

依循吵鬧聲而來的李帝努和申智率幾乎是同時來到這裡，只看見羅渽民護著跌坐在地上的黃仁俊，要他跟著自己的節奏深呼吸吐氣、深呼吸吐氣、深呼吸吐氣，反覆好幾遍，他捧著黃仁俊的臉，連講話的語速也慢下來了，像是在哄孩子一樣。

但J知道那種聲線只是在強裝鎮定，就和當初不小心踏入燈泡壞掉的學校工具間的，那個羅渽民一樣。

「他是怎麼回事──」J走上前，想一探黃仁俊的狀況。這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情緒崩潰。

「不要過來！」羅渽民忽然喊住他，把黃仁俊抱得更緊，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他，側身遮住黃仁俊，不讓J看見，「……不要過來，會嚇到他。」

「什……」

「我去拿水過來。」李帝努說。

「可以站起來嗎……？不能？那我揹你可以嗎？」羅渽民背對著他單膝蹲下，抓緊黃仁俊兩條腿後才起身。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只是不能一直讓黃仁俊坐在地上。這下可好了，他還空口說大話要保護黃仁俊，結果連怎麼讓他好過一點都不知道。黃仁俊附在他耳邊，說去空曠的地方。

×

把最後一箱家當打包好後，搬家公司派來的車也立刻抬上去，和他確認好地址，才發動車子前往新的地址。

「這時節你居然還能找到房子。」J說。

羅渽民看他一眼，又看看身後那堆行李。「你不也是？」

「朋友那邊正好空出一間房。」J說，「不錯啊，這次你租到了，你嚮往的那種家庭式雅房，有一個客廳，有廚房，想要回家大家可以一起在沙發上癱著看電視、聊天、或是回房間一個人待著也不會奇怪的那種。」

「嗯，」羅渽民咬咬吸管，果然一般咖啡廳買來的還是不夠味，他說，「附近生活機能也不錯，不過地鐵要多坐三站就是。」

「……嗯哼。」J隨口應了一聲。兩人也不再說話。

羅渽民又繞過一圈過去和J一起生活的家。他們交往時搬過兩次房，這一間房住了將近三年，怎麼可能沒感情。房東聽到他們要提早搬走時還嚇了一跳要挽留他們，但羅渽民也只說人生有新的規劃了。但雙人小套房也就那麼大，一天能分到的陽光也就那樣。

「所以呢？你跟他一起住？」

「嗯。」

「我不懂，你喜歡他哪裡？」J問他，「你當初又喜歡我哪裡？」

「二十二歲的喜歡和二十七歲的喜歡又不同，」羅渽民說，手指抹過牆上的污痕，這裡還是清不掉，是前一個房客留下的，他們搬進來後也擦過好幾次。「當時喜歡你是覺得跟你在一起很輕鬆。和跟帝努一起時不同的輕鬆。」

「後來呢？」

「後來就發現我們倆……啊……不太合吧。」他說，「磨合過才會知道。」

「那他呢？」J問，「黃仁俊又是哪裡吸引你？你自己也沒碰過那種情況吧？是想成為唯一一個理解他的人嗎？」

羅渽民沒有馬上回應他，而是把喝光的空杯丟進垃圾桶裡。

「那樣會很危險。」J又說，「我是認真的。」

「不是，我不是唯一一個理解他的人，他還有一個很好的朋友，」羅渽民轉過頭來，說，「他只是希望能有更多人聽聽他，然後呢，嗯──我希望他能活得輕鬆一點。就這樣吧。」

然後又陷入靜默之中。巡完了房間，羅渽民準備走了。他必須回去整理新家。

J說：「你還在氣我當初沒為你的病著想嗎？」

「啊？」羅渽民看著申智率，笑著說，「那都過去了啊。現在他知道了就好。」

他將黃仁俊揹出公司外，警衛和櫃檯見狀連忙問要不要幫忙、需要叫救護車嗎？羅渽民只說不用他需要空氣，然後到了中庭後讓黃仁俊坐在長椅上。

渾身都是冷汗的黃仁俊已經好些了，不再無端地哭，臉上只剩淚痕，也沒有再喘，不過臉色依然蒼白，連嘴唇都失去血色。他打給李帝努，要他去看黃仁俊座位有沒有藥盒之類的跟水一起帶下來。

看黃仁俊靜靜地緩緩地回復正常的呼吸韻律，讓眼睛找回焦距，他的身上始終有羅渽民的手在穩住他，以免下一秒就倒下去了。還沒等李帝努拿藥下來前，黃仁俊頭還暈暈的，迷迷糊糊中對他說：發作起來就是這麼可怕，他不要再這樣下去了。

「他只是需要有人陪他，」羅渽民說，「我也需要。」

離開那個舊家後，他乘地鐵到三站之外的新家，地鐵上搬家公司傳訊息說已經到了，有一位先生在那邊等，東西也已經全數搬上去。這房子是他和黃仁俊一起看的，為了這每天下班後、周末都四處奔波來回。J說不想看到他，也暫時住在李帝努家。李帝努叫他滾去睡黃仁俊家，誰知道羅渽民說如果住仁俊家的話他會忍不住，這樣隔天上班看房他會很累。李帝努罵他噁心。他也知道自己很噁心，因為簽完約之後他就把黃仁俊拉到一間旅館去了。

黃仁俊瘦得不用躺下就能看見肋骨的形狀，羅渽民手指一節一節往上點，數著他的骨頭，將他圈在自己腿間，數一個就是要餵胖他一次的決心。羅渽民也不曉得自己是在裝什麼，裝得那麼清高，裝得是對黃仁俊的心比對身體更有興趣。他當然都要，他什麼都想要，只要是黃仁俊的他都要搶走。

「啊，到了。」

才到公寓的門口，就看見腦海中的當事人坐在公寓門口的檯子上晃腿等他。

「幹嘛不進去？」羅渽民說，「我還期待進門你會穿圍裙問要先吃飯、還是先洗澡、還是要仁俊。」

「白癡喔。」黃仁俊白他一眼，從身後拿出一個大紙袋，「帝努剛剛送來的。我叫他留下等你回來一起吃，但他說他等一下還要跟家人吃飯。說這是暫時的喬遷賀禮，是甜甜圈。」

「喔，好吧。」羅渽民說，「要配2-shot half咖啡嗎？」

「才不要，不要以為減成兩杯半我就會接受。」黃仁俊說。他沒跳下來，還是晃著腿，羅渽民靠近他，兩隻手撐在他兩側，然後貼上他的腰，作勢要公主抱他。

「你之前說要保護我，」黃仁俊打斷他，「可是我不要這樣，我不想一直當那個角色，」

羅渽民看著他。

「那你希望我怎麼做？」

黃仁俊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撫摸著他的頸側。

「雖然我超遜超廢的，可是你也要讓我保護你……也可能不是保護，就是，想要你也能開心一點，」黃仁俊說，「……我只是想要這樣。」

聽起來好抽象喔。羅渽民心想，明明是那麼抽象、沒有形體的東西、卻像炸彈水雷一樣炸壞了他。

「好啊，」他扛起黃仁俊，往電梯的方向大步走去，說，「那就交給你了。」

都能聽見黃仁俊在他耳邊格格的笑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