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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不是直的#13

 

 

 

 
 

風扇強度二,有點太強了,這樣的下雨天裡,天氣本來就足夠涼爽,再加上適合兩人用的大風扇從晚上吹到清晨,雨都停了,風還在吹。全圓佑已經醒了,清醒得很,他盤腿坐在床上,一如往常地駝著背。原本他起床時還帶著濃厚睡意,現在那些睡意都消散得不見蹤影。

 

他感覺後腦被重重一擊,別說睡意全無,不如說他無法反應過來。只是呆坐在床上,雙手不安分地抹臉又抓頭。這時就連呼吸都嫌太過失禮。

 

權順榮背靠在玻璃窗上,低著頭,什麼也沒說,彷彿剛才說的話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語彙,他偷偷看了一眼全圓佑,見對方依然是打坐般不動,也不敢再說話。就讓沉默在斗室中蔓延,只有風扇嗡嗡的聲音。這嗡嗡聲從前在房間裡都毫無存在感,就連一人在這也不覺得吵鬧煩人,節奏規律的聲音反而讓人感到安穩,耳邊若毫無一點雜音,人在靜謐的空間中是會發瘋的。可現在這嗡嗡聲好像愈來愈逼近他的耳膜,一點一點削減他的鎮靜,讓他是愈發不安。

 

「我沒有說謊!」權順榮小聲地說。

 

見對方沒有一點回應,他又說,「我沒有騙人……只有姊姊知道這件事……大哥不准我說出去,他覺得我是騙人要害叔叔的──」

 

「我沒有懷疑你。」全圓佑說。

 

「啊?」

 

「我說,我相信你說的。」他戴上眼鏡,金屬鏡架有點冰涼,竟是因為風。

 

「為什麼?」權順榮茫然地說,「你幹嘛相信我?連我姊現在也說,我之後會這樣亂跑出去跟男人搞,是不是本身也有問題……」

 

「我幹嘛要懷疑你。」全圓佑把自己的臉埋在手裡,他還在整理情緒,說不出任何有說服力的話,只低低說了句:「……沒道理這樣的。」

 

權順榮改為跪坐在地上,看著全圓佑駝背的身影。「……真的?」

 

「……真的要相信我?」權順榮訥訥地又問一次。

 

「嗯。」全圓佑摀著臉,深吸一口氣,說,「這件事有誰知道?」

 

「啊……?就我姊……和我哥……」

 

「你爸不知道?」

 

「……不知道。」

 

全圓佑起身,到浴室去沖一把臉,想把自己從這氛圍中拍醒,但沒辦法,這似乎深深影響著他。關於權順榮所遭遇的事,還有家人的不信任。他的腦子亂哄哄的,都在告訴他這已經超越了他能承受的範圍。他以為自己經歷這麼多事可說是百毒不侵了,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他也沒想到他會與權順榮走到這一步。

 

「你想過跟他說嗎?」

 

「……我不知道。」

 

「他還住在你的房間,」全圓佑看著自己溼透的雙手,說,「你爸什麼都不曉得,以為你只是單純疏遠他,還對他跟親弟弟一樣……你確定要這樣?」

 

「不然能怎樣……──」

 

「最糟的情況就是他會對其他人這樣做,」全圓佑說,「或是再次對你……──」

 

「不會吧?」權順榮愣愣地說,「都這麼久了還要來找我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全圓佑說,「我只是擔心他又纏著你不放。」

 

他終於走出浴室,拿了一條濕毛巾,捧起權順榮的臉胡亂擦一陣,直到對方發出難受的聲音才停下。權順榮的臉皮子紅紅的,都是因為他擦得太大力。

 

「你幹嘛……」

 

「起床換衣服了,今天要去玩。」全圓佑說。

 

×

 

那可以說是一種自傷行為。大學裡的諮商師這麼說的。

 

藉由傷害自己來取得平衡,相對於別人造成的傷害,自己弄出來的傷更好,讓他感覺自己有主導性,可以主導自己的身體,而非被其他人所傷。現在只有他可以傷害自己了。

 

她指的是權順榮在自己手上弄出來的瘀傷,那只持續一陣子,後來就沒了。從他大學開始,到休學為止。

 

那麼,每天洗澡二十分鐘以上、用力搓洗自己的身體呢?

 

『噢,一般我會解釋成,一種淨化儀式。藉由刷洗自己身體的動作,洗乾淨留在身上的……你心裡想的那些穢物,不一定每個人都會這樣,但有許多受暴者也會如此,不斷重複著。』

 

那時他常夢到叔叔,夢見一籠的蛇,爬到他身上,開出好幾個口子,鑽入他身體裡。夢常常驚醒他,也常偷襲他,他的夜晚不曾平靜。直到大學之後,記憶漸漸埋藏,掩蓋自己的原貌,裝做安分地躲在角落,等到某天再出來。

 

他不奢望全圓佑聽了這些之後還會像以往那樣看待他。他看人總是出錯,一點也不如他自己說得準,撒了個漫天大謊,只有看見全圓佑時,心裡泛起一連串的回音,告訴他這個人是個好人。但縱使是個好人,也不一定能接受這樣的事。

 

現在他們在公車上,最後一排的座位,坐在靠窗的那邊。權順榮有點緊張,不知道對方想做什麼,突然就拉他出來。天氣也不是多好,陰陰的。他偷偷看向全圓佑,而對方也剛好轉過來。

 

就這麼對上眼。

 

「……你要去哪啊?」權順榮說。

 

「親水公園?」全圓佑說,但他自己也帶了個問號。

 

「今天陰天耶。」

 

「還是可以去啊。」說完,他又把視線轉往窗外,看著景色越來越綠,已經離開城鎮中心了。他們兩人靠得很近,肩膀就貼著肩膀,權順榮不覺得這些景色有什麼特別的,他看太久,一點新意也無,而且下著陰雨的天氣,什麼東西都變得死氣沉沉,再美的雲霧都給人窒息感。

 

但是他看得好專心,就連權順榮也開始好奇,究竟是什麼讓他這樣目不轉睛?他靠在他的肩上,越過他的頸側,看那片風景,是否和以前不同。這片山這片雲,都和過去二十多年一樣,在他出生前即是如此,可見這裡實在沒大改變,依然留在過去的時間,從未前進。他偷偷勾住他的手,偷一點溫暖,奮力的回憶使他失去大半力氣,也回想起過去那些沉重。

 

「圓佑,」

 

「嗯?」

 

「你覺得我噁心嗎?」

 

「不會。」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因為你不噁心。」

 

全圓佑心裡想的全是那男人,他無法克制地去想像青少年的權順榮是怎麼墜入愚蠢的愛河中,又怎麼被惡人利用哄騙了,他所看見的權順榮即使和許多男人有過牽扯,還是透明得光照過去就能看見肺腑,再多的汙垢也遮蓋不了。他說不上來,只是單純認為就算權順榮真如自己所想的骯髒不堪,在他眼裡並不是那麼一回事。那不是本質那麼形而上的東西,也不是用憐憫的眼神才能瞧見的。他不知道那就是愛情而還傻傻地想那可能是種錯覺。

 

浴室裡的刷洗是他每天的課題,和其他男人的糾纏是忘卻的手段,心裡再怎麼堅強的人都有可能承受不住而遺忘,而全圓佑的到來卻一層一層挑破他脆弱的防線。權順榮曾想像全圓佑是個比其他人好一點的人,能和他過上一陣子也是撿到了,至少可以不用那麼寂寞,然而他卻覺得一天比一天快樂卻難熬,因為這個人讓他想起了好多事,但他也清楚他的人生因為如此而漸漸好轉,就像康復的過程總是伴隨著疼痛。

 

但是他沒辦法輕易放下這件事,叔叔造成他好幾年的痛苦,現在他只是把那些痛苦的百分之一化為言語而已,他過去的每天都獨自在惡夢中逃跑,再從惡夢中醒來。他忘記究竟有幾次是在被冷汗溼透的床單上醒來,只知道他終於醒了。

 

全圓佑依然看著窗外的風景,再一站就到公園了,有人按了下車鈴,是前面的人。

 

他們下車時,有幾個國中生在一旁吵說要先去玩噴水池再去游泳,現在是暑假的結尾,時序漸漸進入初秋,天氣早就變涼了,但依舊不改皮膚上濕黏悶熱的觸感。全圓佑看他們都進去了,才揪著權順榮的外套袖口說走吧。

 

「沒什麼人……」權順榮說,「不是還在放假嗎?」

 

「今天天氣不好吧。」全圓佑說。

 

的確,比起之前偶爾的晴天,這幾天都是陰陰的,不過溫度正好,這時節來玩水很剛好。

 

「你習慣這裡的天氣了。」權順榮說。

 

「不是雨天就是陰天,沒什麼好不習慣的。」

 

「一半的人受不了這樣的天氣,跑出去了。」

 

「我習慣了。」全圓佑說。

 

權順榮吊著眼看他,說,「你會留下來嗎?」

 

「什麼?」

 

看他突然裝聾作啞,權順榮有點不解,誤以為對方是不想明講,便改口:「應該等乾季就會走了吧,要走之前我再帶你去賞花。」

 

「啊?」全圓佑皺著眉,說,「什麼乾季要走?」

 

「啊……不,那個,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下雨天走太辛苦了……等雨季走了再說也不遲……」

 

「誰說要走了?」

 

「你不是要走嗎?」

 

「我沒有說過那樣的話,」全圓佑在他額頭拍上一記響亮,「你瀏海長長了。」

 

「噢……」他摸摸自己的瀏海,好像真的有點長了,今天就去剪頭髮。但此刻他心裡滿是喜悅,他要偷偷地藏起來自己開心。

 

說是來玩的,但全圓佑自己又不喜歡碰到水,只在旁邊看他。要找他去玩噴水池不要,去走水步道也不要,最好妥協去划小船。划船對權順榮來說也是第一次,他以前也只會自己來,帶全圓佑來的那次也不過在河堤上坐坐,售票口員工一眼就知道他沒划過,告訴他可以問乘船處的人怎麼划。他們看到乘船處有個大叔,正在教一對情侶怎麼划。

 

「你都沒玩過嗎?」全圓佑問。

 

「我以前一個人怎麼可能玩這個……」權順榮說。

 

「也是啦,但你真的聽得懂大叔說的嗎?」全圓佑問,「划船應該不難吧?反正大叔都在那裡。」

 

「你行你划啊!」權順榮站起來要和他換位置,突然船身一陣搖晃,在河川上畫出漣漪。

 

全圓佑不情願地接過船槳,照著剛才大叔說的划,兩手配合節奏往後滑動,船身慢慢移動了。接近正午時分,陽光終於稍微探頭,照耀在河水上的波光如寶石閃翳著磷光。

 

從權順榮的方向看過去,陽光正好落在全圓佑那邊,中午的太陽是艷黃色的,比任何時刻都還要熱烈地散發自己的光芒。金色的糖粉漸漸地灑落在河面上,每一滴水珠都成了香甜的糖蜜。全圓佑白色的T-shirt耀著漂亮的光點,權順榮看著熱烈的太陽一吋一吋親吻過他的肌膚,想起他是如何碰觸自己的,指尖擦過手臂就引起他萬分的酥麻,嘴唇的吮吻都幾遍了他仍然控制不住自己臉龐竄紅。

 

那種感覺令人喜悅,是他發現自己愛上全圓佑時身體與心都為之顫動,整個世界都是淺淺的鵝黃色與粉色,好像下一秒他就會飄起來。

 

他回過神來,覺得自己剛才的妄想有點蠢,但是心裡高興得不得了。

 

說不定他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後就能忘記不幸的事了。這是他第一次想到幸福這個字。他並不是不相信幸福,只是相信那與自己無關。現在他渴望起了這東西。

 

「要下雨了。」權順榮說,「我們回家吧。」

 

天空又暗了。

 

×

 

果不其然,雨又開始下了,他們還是淋了點雨,兩人的上衣和褲管都是雨水的痕跡。權順榮羞赧笑說今天忘記帶傘了,全圓佑倒是不怎麼在乎,要他快點換掉濕掉的衣服。

 

「今天我要叫外賣,吃好一點的,你不用煮了。」回到家後,權順榮先把上次借來修電扇的工具箱還給父親,本來要問今晚想吃什麼的,父親卻這麼說。

 

「叫外賣?吃什麼?」

 

「叫了中華料理啊!烤鴨一整隻,喏,我還買了幾瓶好的燒酒回來!」他提著酒瓶說。

 

「幹嘛?今天有什麼比賽要看嗎?還是誰要來?」權順榮問。

 

「今天要跟你叔叔喝一整晚,」父親說,「他回來後都沒好好跟他喝一杯,就特地叫了好料的,隔壁大嬸還給我們很多烤腸和牛肉,不只烤鴨可以吃。」

 

「……噢,那你們吃,我跟圓佑自己解決。」

 

「呀!」突如其來的拍桌,嚇了他一跳,但權順榮發現父親並不是在生氣。

 

「你今天要給我坐在這裡!和你叔叔一起喝一杯!」

 

「我不要。」權順榮急忙搖頭。

 

「你現在是要違背我的意思?」

 

「我沒有這樣說,」權順榮不耐煩地說,「你要用父親威嚴來壓我嗎?就因為一頓晚飯嗎?」

 

「說這什麼話,我不過是要你留在這吃晚飯,」父親見他語氣強硬,態度也放軟了一些,想好言勸說:「爸爸也不是這個意思……你叔叔回來後你更不會在這裡吃飯,我們都多久沒一桌吃飯了……我也沒要你說為什麼突然討厭叔叔啦,但你這樣一直拒絕人家豈不是很沒禮貌嗎?我都讓這麼多啦,陪爸爸吃頓飯也不為過吧……」

 

改打親情牌,權順榮翻了下白眼,他沒想到父親今天是如此執著,非得要他留下來吃飯,連這種招式都使出來。他想拒絕,一想起叔叔的臉他就吃不下,但父親這樣央求他實在是不忍心,因此設了個條件:他就吃那一頓,吃飽了就馬上離桌,不會再多留一分鐘。

 

全圓佑換好衣服後,來向師傅打招呼,看到父子倆氣氛怪怪的,很識相地閉上嘴。

 

「圓佑今天也要來這吃。」權順榮突然說。

 

「那當然,你這孩子什麼意思,我會丟下自己的徒弟嗎!?」

 

「什麼?吃什麼?」全圓佑問道。

 

「爸說今天晚上他要叫外賣,」權順榮說,「……跟叔叔一起吃。」

 

「……我知道了。」全圓佑說,「謝謝師傅。」

 

客廳收拾得乾乾淨淨,看來是權順榮的父親自己收拾的,就為了這頓晚餐,全圓佑看見權順榮的臉黑了一半,捏著自己的肩坐在餐桌旁,神情相當嚴肅。他知道那個人對權順榮而言就是恐懼本身,即便他已長成一個足夠有力的成人,在坦承那些事時是一邊顫抖一邊說著的。從他還未成熟的心靈搗壞核心,讓他變成一個永遠有破洞的人。全圓佑拉開他旁邊的椅子坐下。

 

「爸,」權順榮說,「哥去哪了?」

 

「我哪知道,他早就跟離開這個家一樣了,他一把年紀了,我管不著。」

 

「姊很久沒回來了。」

 

「她忙,我知道首爾工作忙……」

 

「這個家只剩我了,你只剩我一個。」權順榮說,「吃完這一頓我絕對不會再跟叔叔有接觸,就算碰面也不要。」

 

「你突然說這什麼話──……你是這樣對待長輩的嗎!?」

 

全圓佑唯恐他突然說出那件事,在桌子底下抓住他的手要他別講,權順榮卻沒看他,也沒回應,眼睛直勾勾盯著正在洗盤子的爸爸。權順榮張開嘴,又咬住牙,一時之間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最後他低下頭,說「算了」。

 

「以後有機會……再說吧。」權順榮說。

 

「什麼意思!?你到底為什麼對叔叔這麼多敵意?」

 

「敵意!?」權順榮甩開全圓佑的手,雙手一拍,餐桌上的碗盤都發出啷啷聲。他看著父親的臉,卻不知道怎麼開口,心裡千萬個委屈都扭成了結,不平得很。

 

「說什麼敵意!?你真的完全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

 

「你不是說要先去洗澡嗎!?」全圓佑突然大喊,拉住了權順榮爆出青筋的手。

 

他將權順榮拉回座位,壓在椅子上,但一想到剛才是說要權順榮去洗澡,又催促著他起來回去後面的宿舍。只留怒火未消的師傅在廚房裡。權順榮同樣也是氣得臉紅脖子粗,握著拳頭不肯鬆開緊皺的眉。他回頭瞪了一眼全圓佑,似乎是在怪他。

 

「你要現在講的話,」全圓佑說,「你爸爸等一下怎麼面對他?」

 

「我怎麼知道!」權順榮說,「他就那麼愛叔叔,根本盲目了──」

 

「你怎麼知道你爸等等不會馬上殺了他……」

 

「……才不會。」

 

「不能確定啊,」全圓佑說,「但至少現在不是個好時機吧。你確定你準備好了?」

 

「……我不知道……」

 

權順榮像洩了氣的皮球,癱軟在床鋪上,用枕頭把自己埋起來。他向全圓佑坦承這件事,是希望對方接受他,但面對父親,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才好。父親不見得能夠承受這件事,尤其是疼愛許久的表弟。

 

那他的傷痛又該怎麼辦?

 

「至少要讓這鎮上的人,知道那傢伙是個人渣。」權順榮悶悶地說。

 

「我知道,」全圓佑說,「我知道。」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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