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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不是直的#08
 
 
 
 
 
 
 
 
 
 
 

「你好像不喜歡你叔叔。」全圓佑說。他看權順榮在飯桌上的表現,好像在賭氣似的,還當著他父親的面要一張新的大床,明眼人都知道他那是什麼意思,全圓佑更是心虛得聽不下去,一點底氣都沒了。他還沒見過這樣的權順榮,居然會對誰表現出強烈的抗拒。

 

「嗯,我不喜歡他。」權順榮誠實地說。

 

「為什麼?」

 

「沒什麼,反正我就是不想看見他。」

 

「他做了什麼嗎?」

 

「沒有,」權順榮轉過身,看著他的眼睛,說,「沒有。」

 

「……嗯。」全圓佑有點嚇到了,他閉上嘴,不再過問。只曉得愛說話的麻雀也會有不想說的時刻,而且,還是個秘密。權順榮還是面朝著他這睡了,把自己半邊臉藏在枕頭裡,噴出一口氣好像在表示自己正生氣。這彆扭鬧得全圓佑摸不著頭緒。

 

他也有點習慣了權順榮這樣子,他自己這樣子,太像情人的舉動。唯恐權順榮的父親真的認為他們在交往。但他也不曉得,他們究竟是怎樣。是在一起了?還是關係不錯的床伴?權順榮幾乎每晚都來這蹭,現在說他叔叔要來,更是理直氣壯地擠床鋪。幸虧這裡的床本來就不小,只是多了一人的生活,和以前相比真的差太多,全圓佑還在熟悉中。但他倒是習慣權順榮睡在他旁邊了,尤其是裸體時。

 

聽師傅說,他弟弟──也就是權順榮的叔叔,只是來這住而已,平時也不會常見到面,因為對方也不在這工作,而是為了工作才回來住段時間。做的什麼工作?不曉得,只知道是跟林業有關的。說起來也不是親弟弟,但是如同親弟弟的表弟,所以權順榮小時候還是喊叔叔,沒有分表的、親的。而且,權順榮以前還很黏這個叔叔。

 

很黏?全圓佑又問了一次。

 

「這孩子根本是崇拜他,」師傅說,「去哪都跟著,跟屁蟲一隻,但是他叔叔在他國中時去外面工作後,他就變得很敏感……」

 

「……是這樣喔。」全圓佑就此打住,不再多說什麼,不敢多做評論。

 

「──順榮很少這樣,」師傅說,「……他也很少在我面前說這些,他心裡想什麼,嗯,我也不知道,除了你。」

 

「啊?」

 

「他肯在我面前表現……多喜歡你。」師傅說,「我也早知道他是不會喜歡女人了……」

 

「呃,那個,您誤會了,」全圓佑說,「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那你們?」

 

「嗯、這個,我們並沒有,談、談感情……」全圓佑感覺自己正冒出冷汗,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被逼著面對這件事,而且他與權順榮一點共識也沒有,他們甚至沒談過這件事,也覺得沒那必要。

 

「……我也不懂你們年輕人。怎麼走那麼近又說不是……」

 

師傅也沒再說什麼,看起來垂頭喪氣的,好像在碎碎唸著「現在年輕人真難懂」,走去自己辦公室了。全圓佑呆了好久,才想起手上還拿著木板。

 

全圓佑想起,權順榮的大哥很久沒來了,自從上次的事情後,他似乎都直接進辦公室,沒有與自己碰到面,也許是那一招凹手臂奏效了。嗯,但那也只是舉手之勞,權順榮卻一邊捏著毛巾止鼻血一邊說「我愛上你了」。

 

為什麼要講出來呢。全圓佑想,如果他不講出來,或許還不會這樣紛亂。他想的都是,晚上睡覺時、兩人做愛時、一起吃飯時,權順榮都是懷著什麼心思。那其中或許包含了太多他刻意忽略的情感。

 

他腦袋忽然冒出一個想法:難不成師傅「已經」把他當成權順榮的情人了?男友?或是類似的這種東西?說不定真是這樣,否則也不會那麼快就答應兒子說要買張大床。剛還在懷疑,現在幾乎是確定了,師傅把他當成自己兒子的男友,或之類的。

 

說實在的,他也不是特別抗拒,只是從未進入過愛情關係,他沒有過情人,只短暫有過誰的肉體而誰也一瞬有過他的,僅僅是這樣。他到過的地方與身體都只有那麼一下子。蜻蜓點水相比於他都更永恆。權順榮交過男友嗎?只聽他講過以前的一點點荒唐事,而那還是起因於他解救了被糾纏的權順榮。他這才發現,權順榮講了那麼多事,其實什麼也沒講。

 

就算他曾經從怪人、會家暴的大哥手中救過權順榮,在床上幹過他那麼多次,一起共享一桌飯,在鎮上散步休息去親水公園,他還是不了解這個人。而對方當然也不了解自己,只因他未曾說過。全圓佑漸漸熟悉那具身體,也因此對於身體主人的不熟悉,也愈加明顯。

 

權順榮今天休假,他一個禮拜休兩天,禮拜天和禮拜一,其他時間就是早上起來,做點自己的事,意思意思打掃一下,看看電視看看漫畫,再去上班,下班回來洗個澡就睡了。沒上班的日子,他就去鎮上的舞蹈教室和一些小朋友跳跳舞。他跳舞不錯,但沒往這方面深造。父親也無意讓他繼續跳。全圓佑有次去網咖打遊戲,偶然經過那間舞蹈教室,看見權順榮就在裡頭,頭上都是汗,和幾個小孩在玩鬧著,然後又隨著音樂起舞,看起來就像幼幼台的大哥哥。

 

「圓佑,」權順榮說,他喊他名字總有種黏膩的感覺,「你今天晚上陪我去看床吧?」

 

「你是說床墊吧。」全圓佑糾正道。

 

「嗯,都可以啦,」權順榮說,「六點喔,打卡完就來我們家。」

 

×

 

於是真的買了一張大床墊,還不是去一般的寢具店,而是要父親開車到市中心的連鎖傢俱店,說當然要去那挑,那裡的東西才好看。這張床墊躺起來不是特別軟,也不是特別硬,不會讓筋骨痠痛無處可靠,也不會翻身磕骨。全圓佑給它打了九十九分,扣一分是因為床大得他必須讓床頭櫃轉個方向,拿手機不如以前順手。

 

權順榮很滿意,給它滿分,還順道買了新的床包兩組,一組淺灰藍的,一組墨綠色的。他對父親撒嬌道,不斷用清亮的嗓音說謝謝爸爸,說他明天就馬上把房間清出來,搬去全圓佑那,才幾步路的距離而已。

 

父親握著方向盤,看全圓佑在車外指揮傢俱店員工把床搬進去,讓車子只剩電力,亮起兩顆車頭燈。他盯著車窗外水坑倒映的路燈,問,『你跟他是怎樣?』

 

『什麼?』權順榮問。

 

『你們,他說你們什麼都沒有,是真的嗎?』

 

『爸,你說什麼啊?』

 

『你們沒……沒在……交往嗎?』

 

權順榮啞了,他不知道父親怎麼問這,也不曉得怎麼回答。

 

『……怎麼問這個。』

 

『我早上問他,他說你們,沒談感情。』

 

『沒有,』權順榮說,『爸你誤會了,我們沒什麼……只是走比較近……我去纏他的,他也沒親沒故,總希望能穩定待在一個地方吧。』

 

『為什麼?』

 

『和我好的都去大都市了,』權順榮嘟噥著,『你也想要有個人傳你的手藝吧。』

 

『跟我沒什麼關係吧,我問的是你,我關心你!』

 

『就說沒有了嘛、人家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是他的自由,我也沒有打算……交往什麼的。』

 

『我以為……算了,當我沒說。』

 

『爸,你希望我跟他交往?還是希望我怎樣?』權順榮語氣有點急。

 

『沒有,當我沒說,去幫他吧。』

 

他下了車,抱著那兩包床包組,回到學徒宿舍去。全圓佑看見他,說了點話,兩人一塊進門了。

 

看著他們同進同出,師傅都以為他們木已成舟,結果兩人接連否認,讓他更加摸不著頭緒。年輕人都這樣的嗎?

 

另一方面,和權順榮同居,對全圓佑來說,不是太難適應的事,生活中多一個人的感覺也沒那麼糟,房子免錢,而且權順榮還會做飯,他根本是賺到了,只是洗澡時間這點讓他有點在意。權順榮洗澡都要花十分鐘以上,甚至二十分鐘。他問過,為什麼洗這麼久,權順榮只是用飽含歉意的笑容說他的習慣。

 

但他以前不是洗那麼久的,他又澄清。

 

這讓全圓佑更在意了。以前?以前是什麼時候?為什麼變了?

 

他也想問,你洗澡時怎麼會那樣?為什麼要把皮搓掉一樣用力地洗?不痛嗎?不累嗎?全圓佑對他的疑惑愈來愈多,也曾試圖套話,但他們的對話常常是風掠過水面一般,濺起一點水花,又沒了。似乎都認為再問下去不好,但不問又懸掛在心裡。

 

這些疑問就日漸堆積,直到權順榮的叔叔到來。

 

那是個俊美的男人,看得出已經上了年紀,但仍然不掩他的帥氣。全圓佑也懂了為什麼權順榮曾經黏過這個男人,對於一個喜歡男人的小男孩來說,這男人簡直就是夢中情人,臉與他的一舉一動,就像偶像劇的美男子那樣完美,還唾手可得。只不過,全圓佑不會想要接近他。

 

「你是新學徒?」男人問。

 

全圓佑點點頭。

 

「什麼名字?」

 

「……全,圓佑。」

 

「我是順榮的叔叔,」男人說,「聽我哥說你和順榮很好,可以叫我叔叔就好。」

 

男人姓丁,全圓佑不想喊叔叔,覺得那太彆扭,太近,所以問了師傅男人的名字,決定叫他丁先生。丁先生以前是中學教師,再前一陣子是木材公司的人,現在辭掉工作,回鄉度假,準備東山再起,而權順榮的父親義不容辭地就要幫他。全圓佑聽見丁先生問起權順榮的下落,還說從順榮高中後就沒再看過了,一定長大很多。

 

順榮讀哪啊?現在在做什麼?當廚師呀?真厲害,果然是順榮。不跳舞了嗎?噢,在鎮上帶小孩一起跳啊?沒有女朋友嗎?哎,我就知道。那孩子就是太膽小了,明明平時就是個人來瘋……

 

全圓佑在一旁安靜地將椅子的卡榫接上,聽師傅與丁先生講話。他不喜歡丁先生談論權順榮,但他說不上原因,就是不喜歡。有個人,比他更了解權順榮,而且是信手拈來就一句權順榮人生裡的小碎片,這讓他感到不舒服。

 

他不懂那是什麼感覺,就只是,討厭。但他也是到了很後來,才知道權順榮還喜歡跳舞。而對方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會上網咖打遊戲。這些他們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相遇了。

 

今天權順榮有上班,因此沒有見到丁先生。全圓佑鬆了口氣,很顯然的,權順榮非常討厭他,一點也不想接近這個男人。他的小房間裡多了權順榮的家私,有很多奇怪的小玩具,扭蛋、玩偶什麼的,還有好幾套漫畫,全圓佑喜歡看漫畫,這些都是他愛看的類型。

 

那麼,現在權順榮的私人空間空出來了,要放進他叔叔的東西了嗎?

 

「我不會幫叔叔煮早餐,」權順榮對他父親說,「我會幫你煮,但我不會幫他煮。」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沒禮貌!」師傅訓斥道,「多一個人會多到哪去嗎?還不都是我出錢買的菜?幫他煮會怎樣?」

 

「……那這樣,爸爸你煮啊!」權順榮說。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多煮一份他的!」師傅說,「他也才來幾個禮拜,你就得這麼刻薄!?」

 

飯桌上總少不了這些對話,讓全圓佑一頓飯吃得戰戰兢兢。他不懂做菜,只知道多一人份,煮起來還是有點麻煩,但不會麻煩到哪去,說白了就是──願意煮就不會計較那些。而權順榮看起來是要計較到底了。只是,最後還是妥協了,出錢的人最大,他說不過。因此現在早飯煮好四人份,兩份端過去他們兩人自己吃,兩份給爸爸和叔叔。

 

「圓佑,」

 

「嗯?」

 

「我那天看到你從網咖出來,」權順榮捏著他的衣角,說,「你去幹嘛?」

 

「玩遊戲了。」

 

「真的?你都玩什麼?」

 

「Overwatch,或是其他線上遊戲。」

 

「我不知道你會特地上網咖打。」

 

「我也不知道你會跳舞。」全圓佑說。

 

「你看到了?」

 

「嗯。」

 

「我高中還是熱舞社的喔,」權順榮說,「但就只是個……比其他人會跳舞的人而已。」

 

「你大學唸什麼?」

 

「藝術管理。」

 

「怎麼沒去考表演藝術的科系?」

 

「錯過考試時間了,」權順榮說,「我們家不懂那些,我自己去找了很多獨招資料,也報名了,審核還過了,但是信寄到我們家後被廣告單塞住……家裡的人也不會注意,就把那些東西一起丟了。然後我隨便填的藝術管理系就錄取了。」

 

「你不生氣嗎?」

 

「生氣沒用吧,」權順榮說,「反正我這一輩子也沒遇過什麼好事,習慣了。」

 

習慣了。權順榮說,他就是一個注定沒有好運的人,遇到什麼衰事都得忍住,只求不要太倒楣,什麼都沒關係。

 

「你為什麼不去讀大學?」權順榮問。

 

「沒錢,」全圓佑說,「用公費,畢業後還是要還錢。」

 

「你急著用錢嗎?」

 

「獎學金必須要全學年平均都保持在前三……或前五,」他說,「要是上課就會壓縮到打工時間,打工就會壓縮到唸書時間,要拿書卷獎會更難。」

 

「所以就放棄大學了?」

 

「反正去大學我也不知道能幹嘛,還不是要擔心錢的問題。」全圓佑說,「我弟弟還在唸書,至少他也算個……讀書的料。」

 

「你感覺也很聰明啊?是能拿到獎學金或公費的程度。」

 

「會唸書又不代表人生一帆風順。」全圓佑說,「沒錢還不是要比別人辛苦。」

 

「沒關係啊,」權順榮從後面抱住他,「現在你不用像以前那樣辛苦。」

 

他說的沒錯。全圓佑想,這裡的工作穩定,薪水高,包吃住,上司人又好,生活舒適,有自己的時間,不用像以前那樣四處流浪。還可以有一個固定的人可以抒發彼此的性欲,當自己的免費談話對象,要他離自己遠一點時,他又會乖乖地走遠,再回來。權順榮不會纏著自己,不像他對師傅說的那樣「是我纏著圓佑的」。全圓佑很清楚,那是自己身上散發的寂寞太明顯了,幾乎要壟罩身邊的人。

 

他半夜醒來去廁所時,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自己長得也是不錯吧。和那個丁先生比起來是不同的類型,他是大眼濃眉的,自己的眼睛卻像狐狸往上吊,但是也是好看的吧?是吧?

 

他看著權順榮睡著的臉,伸手戳戳那鼓起的臉頰。

 

權順榮是個好人。無庸置疑的。也難怪,他會遇上這麼多倒楣的事。

 

在外面流連許久後,全圓佑深信一件事,如果是個好人,那鐵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

 

「順榮,你會做甜點嗎?」店裡的甜點師問。

 

「不會,」權順榮說,「以前沒學過。」

 

「要不要學點簡單的?在家自己也可以做來吃。」

 

「好呀!」

 

禮拜四下午,店裡沒什麼人,櫃檯的服務生也在打哈欠,為了提神,還去提一桶水來拖地、擦桌子,整理盆栽,大廚在後面慢條斯理地備料,領班將早上的營收清點了一下,突然打開筆電,將還沒做完的新菜單弄完。甜點師問權順榮,想做什麼樣的甜點?常溫的?還是冰的?

 

「常溫的好了,磅蛋糕?」

 

「好。」

 

「我這食譜是四人份的,吃得完吧?」

 

「可以,」權順榮說,「我、我爸、圓佑可以吃光光的。」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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