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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不是直的#03

 

 

 

 

 

 

 
 

 

「……北部地區從今天開始,會有長期降雨的情形,請民眾記得隨身攜帶雨具,駕駛行駛車輛時注意路上行人,行人請注意左右是否有來車,雨季預計到六月底才會結束……」地方新聞播報中,主播的聲音細細穩穩的,提醒雨季已經來了,水氣一下灌進這地區,他待的小鎮也當然迎來雨季。

 

「雨季……訂單會減少一點,這段時間會很閒,因為供貨會減少,」師傅說,「雖然我們說『雨季也照常接訂單』,但是木材要等上一段時間,客戶寧可等之後乾季再來訂做。」

 

「那這段時間主要做什麼?」全圓佑問。

 

「沒幹什麼,就做些雜事,鎮上也會有一些裝修上的問題。」師傅給他一張紅紙,說,「這個,給你做。」

 

「嗯?」全圓佑接過紅紙,是一張訂單,訂製了一把好坐、舒服、符合客戶身高的電腦椅,還指定要用松木製作。

 

「那把椅子就交給你了。」

 

「啊……啊?」全圓佑愣愣地,捏著紅紙,嘴巴都合不攏了,師傅一下就把案子交給他,讓他受到了不小的驚嚇。他有自信可以做好,製作家具對他來說不是太難,以前也跟著其他師傅學了很多,但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男人如此輕易地接納他。

 

就像權順榮那樣。

 

看到木架上只有少少幾本書,權順榮一口說可以帶書給他,也沒說清是要送還是借,他只知道又多了一些書可以打發時間。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後,他發現這座小鎮機能其實不錯,有書店,也有樂器行,還有大型商場。有觀光客的財源進入,不至於是座荒涼的鄉下小鎮。剛來這小鎮時,他還以為這裡是很質樸的鄉下小鎮,什麼都沒有,現在看來也未必如此。

 

師傅說,以後可以去他們家吃飯,記得說一聲就好,多準備一份。全圓佑臉皮薄,拉不下臉去給人吃免錢的,還是自己去超市買了菜,回來自己煮。他路過酒店街時,一個女人正要進門上班,看到了他,就對著他拋媚眼,酥酥媚媚的,但他是一點感覺也沒有,轉頭就走。

 

如果是個男人,說不定還有辦法勾走他。可惜是個女人。全圓佑又拐進一間便利商店,買了一罐玻璃瓶裝的可樂,打算回家配零嘴。超商的零嘴種類沒有大超市那麼多,還有點貴,讓他有點後悔剛剛在超市沒買,噘著嘴挑了好久才挑著滿意的,一些餅乾、洋芋片和肉乾就可以打發他一晚消夜。

 

拿著零食去櫃台結帳後,他看著後面那排香菸,想起以前在別的工廠曾被前被半強迫抽過菸,後來還是討厭那種味道,就再也沒碰過。無名的一段回憶,就這麼想起來了。

 

出便利商店後他朝「家」的方向走去,今天他想走平時較少走的那條路,雖然繞遠點,但車比較少,而且從那可以聽到溪水潺流聲……還有吵架聲。全圓佑看見兩個人在路燈下爭吵,說是爭吵,比較像是一方死纏爛打,拉著另一人的手想說些什麼,但另一人不肯。看體型像是兩個男人,而且除了拉拉扯扯外沒什麼,全圓佑想就當作沒看見。

 

「……你放開我,早就跟你們沒關係了!」

 

「你喜歡當個端盤子的?我看你比較適合跟在外頭鬼混吧?」

 

「閉嘴!媽的!我現在這樣很好,用不著你管!」

 

「別笑死人了、你那種大少爺性格怎麼可能做得了工作?」

 

「……那也跟你無關……!」

 

「就說了啊!跟我們一起不是更好嗎?我們最近又找到個好賺的──」

 

「滾!」

 

「呀、給你面子你不要!?別忘了我手裡還有你跟男人睡的照片啊!」

 

全圓佑的肩膀聳了一下,像針扎似的,他忍不住豎起耳朵,慢下腳步。就要經過他們了……全圓佑想裝做什麼都沒看見也沒聽見,做一隻蚌,但他看見燈光下的人,實在太面熟,太像他老闆的兒子,太像權順榮。

 

爭吵中的兩人也忽然安靜下來,空氣頓時凝結,權順榮也看見全圓佑的臉了,他愣了一下,嘴巴立刻黏上。這也不過是一秒的工夫而已,一秒後,權順榮又與男人爭論起來。

 

全圓佑提著塑膠袋,快步走回家,他急急喘著氣,直覺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而且主角之一還是權順榮,那個在鎮上人見人愛的孩子,他老闆最疼愛的小兒子。最讓他感到不舒服的是,是那個一直以來都表現得胸無城府、毫不造作的權順榮,和另一個男人在夜晚的河邊糾纏,還聽到了他過去的事情。

 

越想越感到噁心,他認為自己早早出社會,理應是看過許多人,不至於這麼天真,以為人都是表裡如一的,但權順榮卻是第一個讓他想吐的人。

 

×

 

清晨他就醒了。

 

雨下得不大,可是從四點多就開始下,滴滴答答地拍在窗上,毫無規律的敲打聲像曲亂了調的搖籃曲,把他從睡夢中拉起。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五點三十七分,全圓佑昨晚一點多才睡,現在卻非常清醒,索性起床梳洗。

 

這雨有點煩躁,黏黏糊糊的像小嬰兒的口水,全圓佑貼在窗邊看,想著今天工廠大概沒什麼生意,打算慢慢地吃完早餐才過去。這裡的電視頻道不多,他只能看看新聞、公共電視台和無聊的婆媽連續劇,一下看紀錄片、一下看豪門情仇、一下又看即時新聞與氣象預告。氣象主播說今天各地降雨機率都大於五十,他想起那些濕黏的衣服。摸到前晚洗的衣服還沒乾,水氣太重,想著或許該買些新衣服了。

 

有人敲門。

 

也不過才剛過七點,全圓佑想不到有誰會大清早來敲門。應該說,不該有人敲他的門。

 

從貓眼看過去是撐著把黃色雨傘的權順榮,提了一袋不知什麼東西。

 

「怎麼了?」全圓佑開了門。

 

「你醒了?好……早啊。」

 

「……你都來敲我門了。」

 

「噢……沒什麼,嗯,爸爸說今天雨大,可以不用那麼早去工廠也沒關係!」

 

「……嗯,我知道了。」

 

「等……!這個!之前說要給你的!」權順榮提起那袋東西,往全圓佑懷裡一塞,說,「之前說要給你的書,因為下午我先用厚紙袋裝,再用塑膠袋裝了……那、不用急著還我也沒關係,反正想看隨時都可以。」

 

手裡的塑膠袋沉甸甸的,全圓佑一聽是書,而且還是權順榮說要給他的書,心裡突然揪起,五味雜陳。

 

「謝謝。」全圓佑說,然後就要關上門。

 

「等一下!」權順榮拉住門,說,「我有話要說……一下就好!昨天那個──」

 

「我不會跟你父親說的。」

 

「不是!」權順榮急得大吼,還拉住全圓佑的手臂,「我不希望你誤會,那男的是我大學朋友,但是我們很久沒往來了!他說的……都是以前的事了……啊,對不起……」

 

意識到自己現在正拉著全圓佑的手,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可能會讓全圓佑不舒服,權順榮連忙收回自己的手。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全圓佑說,他深吸一口氣,又說,「我跟你又沒很熟。」

 

「呃、不……」

 

「我不會跟任何人講的,」全圓佑說,「反正我們非親非故……也大概猜到你是了。」

 

「咦?」權順榮疑惑地看著他,見全圓佑不再說話,遂低下頭,「我……我很喜歡你,不想被你誤會,你放心、如果你討厭……我這種人,我不會再跟你說話了。」

 

說完,權順榮就撐著傘轉身離去,穿著拖鞋的雙腳踩在水坑裡,僵硬得像報廢的假人模特兒。濺起水花,激起一連串清脆的水聲,那白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全圓佑的視線裡。

 

那袋裡足足有十本書,而且每一本都是分量極重的經典小說。全圓佑盯著那疊書,一一翻頁,發現保存良好,而且每一本都留有藏書人的印章,想必就是權順榮母親的名字了。

 

不知道這十本書是精心挑選的,還是隨便抽個十本。權順榮居然還包了兩層,為防雨水趁隙而入,入書頁之間,沾黏鉛字、將文字化為一灘不均勻的墨。全圓佑細心地翻著每一頁,在充滿雨水的早晨過了數十分鐘,只有他自己的時間。

 

去上班時,權順榮已經不在了。

 

「來啦?」師傅說。

 

「早安。」

 

「吃過了?」

 

「吃過了。」

 

「那好,」師傅說,「那孩子是不是大清早就跑過去吵你?」

 

「嗯?」全圓佑頓了下,隨即反應過來,「嗯,他專程跑來給我書。」

 

「他昨天很晚才回到家,連飯都沒吃就睡死了,」師傅說,「書不用急著還,也沒人會看了。」

 

全圓佑是第三次聽到這句話,而且還是出自權順榮的父親,他不禁好奇為什麼他們都這麼說。

 

「那個……他說這些書是他媽媽的……」

 

「嗯,」師傅說,「他媽媽的遺物。」

 

「……遺物?」全圓佑說,「這樣不好吧?我不能──」

 

「沒人會看那些書,我們家的人沒什麼品味和文化,只有他媽媽會看書。你也看書,那就給你看。」

 

「……是。」

 

「都十幾年了。」師傅說。

 

×

 

才過一天,權順榮在他心中的形象就大轉變,扭轉了一百八十度,從受到寵愛的天之驕子墜落成地上四處可見的凡人。他的模樣更加清晰,輪廓愈發明顯,似乎連藏在背後的影子也慢慢露餡了。

 

母歿、同性戀、輟學,全圓佑貼的標籤日漸增多,但這些標籤又不能代表什麼,他與權順榮相識連一個月都不到,也不喜歡主動與人攀談,對他人的瞭解非常有限。那袋書還放在角落,他沒有讀,拿出來看了之後又放回去。知道那是遺物後更不想碰。他又默默加上一個標籤:表裡不一。

 

至於他給自己貼的標籤,除了同性戀外,還有「高中畢業」、「來自失能的家庭」、「身分不明」。他給人的印象大概不怎麼好吧,陌生、不透露自己的事、無法信任的男人。

 

他想他沒資格對權順榮的熱切冷淡。

 

離開學校之後他真的完全沒朋友了,連感情較好的幾個人也不聯絡,並非對方忘記他,而是他不敢與他們聯絡。他曾經可以上好大學,但為了減輕負擔,還是選擇了工作。他也忘了為什麼就當上了木匠,跟著舅舅學了一點技巧,覺得自己算有點才能,就往這走了。

 

走得糊里糊塗,到現在還是不曉得自己在幹嘛。

 

他來到這鎮上,第一個主動找他說話的人就是權順榮,而且一頓飯的時間就找到工作了,怎麼說都要感謝權順榮,況且他看起來也真的沒什麼心機……全圓佑想。

 

「可以下班了,今天禮拜五,雨還難得停了,你不去玩玩?」師傅看了眼時鐘後,說。

 

「也沒什麼好玩的……就回家休息吧。」全圓佑說,但想了下,這樣講好像是在說這個小鎮很無聊,又說,「一個人也玩不起來。」

 

「你在這沒朋友嗎?」師傅問,「我以為你是因為這裡有朋友才來的,猜錯了啊。」

 

「沒有,我沒什麼朋友,」全圓佑說,「只是剛好來到這裡而已。」

 

「是嗎?我們家那小子呢?你們不說話嗎?」

 

「……他蠻熱情的,人很好。」

 

「那小子就只會這樣,」師傅說,「所以四處給我惹麻煩。」

 

全圓佑沒有回應,有點尷尬,就收拾好東西打卡下班了,臨走前師傅還塞給他一把雨傘。師傅那句話像魚鉤,水裡浮盪引起他的好奇,但又不該再問下去,怕碰到別人的底線。在他看來,權順榮是個乖兒子,倒是另一個大兒子──他的空頭上司兼主管,他幾乎沒見過,也都只有進辦公室時才看到。聽師傅之前說,大兒子搬到外面去自己生活了,其他時間也都在外面監工搞副業。

 

少數見過的那幾次,是他朝著權順榮大吼說怎麼又給「他」添麻煩了,那時全圓佑剛被權順榮帶進工廠。全圓佑想,生氣也是意料之內吧,隨便就帶一個陌生人回來要工作。全圓佑不知道他名字,只知道是「權先生」。

 

師傅還留在工廠內工作,下午下過一場雨,水滴現在還在屋頂上流浪,循著地心引力下墜,雨聲滴滴答答落在工廠的大玻璃窗上,全圓佑走出室外時,迎面就被濃濃的水氣擁抱,濕黏的空氣讓他不舒服,而且肚子還咕嚕咕嚕叫了。

 

他朝著小餐館的方向去,反正雨也停了,不如吃飽飯去看場電影,這裡的待遇還不錯,提供住宿省了他一大筆錢,有餘裕出去玩。只是都上一些院線熱門片,要在這裡找到老片子是不可能了。

 

餐館客人正多,第一波下班時間,都是穿著西裝和制服的人來吃飯,大門前的踏墊滿是鞋印,傘架得出動兩座才裝得下客人們的傘。進門後來招呼的是一個年輕的服務生,說現在人多,請他去吧台坐。

 

他偷偷瞄了一眼廚房,半開放式的廚房內除了大廚、廚娘外,就是權順榮了。他有點意外,以為權順榮只是個服務生,隨即又想起,對方曾說過在學料理。權順榮的表情相當專注,不知道在幹嘛,隔板遮住了他的手。

 

「想好要吃什麼了嗎?」服務生問。

 

店裡的電視掛在角落天花板邊,正在播放不知哪個年代的黑白電影,一男一女在餐廳對峙,說的還是日文,老舊電影台放的不是經典老片,是為了留住那年代,沒有什麼劇情卻飽滿鄉愁的片子。

 

「那個,廚房說這杯冰茶是給你的。」服務生送上一杯涼透的紅茶。

 

「啊?」全圓佑下意識地看向廚房,那瞬間與權順榮四目交接,對方馬上移開眼神。

 

×

 

餐館的打烊時間是十點,全圓佑是五點半下班的,包含走路過去餐館的時間,他吃完飯後大約是六點半了。但他沒回家,而是繞去書店看一下,再去漫畫屋翻最新一期的漫畫,又去了電影院,挑不出好片子,就抽籤挑了一部來看。

 

看完電影出來後又開始下雨,他有點煩躁,不喜歡這裡多雨的天氣,但撐過了就是乾季,他就等那時,但也可能,那時他又離開了。只是目前看來,這裡是他最滿意的地方,有個有名的木工師傅帶他,小鎮的生活也方便,除了多雨這點外沒什麼可抱怨的。但他還是會找一天離開。

 

再在這裡待下去,他怕自己只會陷入其中。

 

九點五十多分,他搭上電影院前的公車,一路直行到全鎮最大的十字路口那站,雨水消停一些,可還是綿綿落雨,無聲的一場雨讓他以為這些天上掉下的水滴不過是錯覺。如果這都是錯覺就好了,可他卻活生生地在這,被公車的晃動搖得想吐,這種深刻卻噁心的,活著的感覺。

 

他有點心虛自己竟是這樣看權順榮的,有點愧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都有他人不可見的地獄,他也是。所以更不該這樣看權順榮。

 

只因對方和自己似乎有些共通點,讓他又想起了以前的事。太多的事。

 

餐館直到十點二十分才熄燈,權順榮揹著那個白色的袋子從餐館後門出來,要下斜坡時,透過路燈的光線發現下雨了,無奈地大吐一口氣。卻看見陰影處站了一個人,他想起前天被糾纏住,生怕又被找上。

 

他慢慢往前移動,想躲開,但又好奇是誰,於是往燈光明亮的地方靠。定睛一看,有個熟悉的人站在路燈沒有照到的地方,撐著一把白色的雨傘,權順榮認出那把傘是他爸爸的,現在就在全圓佑手上。雨還在下,權順榮連忙撐起雨傘,但怎麼樣就是打不開,他的手指打結了,一把折疊傘就能打敗他。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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