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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步#07
「圓佑,你的畫都在這裡了嗎?」洪知秀搬著一箱電線和燈泡走進畫廊,見到全圓佑正在梯子上調整電燈的角度。他本是美術史研究所的學長,這次展覽被全圓佑找來幫忙。
「嗯,總共十五幅,從A1到A4區都是我的展區,」全圓佑說,「哥你搬那是什麼燈泡?幾瓦的?」
「啊──這不是展間要用的燈泡,是走廊和入口處要用的,」洪知秀說,「全部有將近九十幅畫……嗯,我應該就只幫你對吧?」
「對啊,」全圓佑說,「你要幫忙其他人也是可以啦……」
「……不用了,我幫你弄好展間就夠了。」洪知秀說,「對了,你喜歡燈嗎?我有個朋友家裡是燈飾店,可以幫你借一些展示用的來。」
「可以嗎?好啊。」
畫廊是以前美援時期建的文化中心,因為建築太過前衛,官員不喜歡,後來又在他處興建另一處美國文化中心,這裡就被一個當地富豪頂下來經營了。當初得知是在這裡展出後,全圓佑鬆了一口氣,因為這裡可以過濾掉很多奇怪的衛道人士。
除了他以外,還有另外四位畫家,都是在藝界頗有名氣的畫家,也不乏國外學成回來的。全圓佑是最資淺、年輕的,他的作品卻被擺在最開頭,作為引導這場展覽的序幕。那十五幅畫皆是無法拿去學校展出的,因此他就挑了最喜歡的那些。而關於權順榮的畫被擺在第七、八幅,然而他現在卻是不想面對那些畫。
「這是誰?」洪知秀拿起其中一幅素描,「你認識的人?」
「哪幅?」全圓佑看了一眼,發現是權順榮為主題的素描。
「呃……不告訴你。」全圓佑說。
「嗯?」洪知秀歪了下頭,說,「你朋友?這畫的什麼?是裸體素描嗎?」
「哥就別問那麼多了吧。」
「好奇呀,我也看過你的作品,這個人我沒看過吧?你又找了新的模特兒?說起來這到底是什麼情況畫的啊?看起來也不像一般的裸體素描,他身上披的是什麼啊?浴衣嗎?」
「……男朋友,這樣可以了吧?」
洪知秀拿著畫,瞄了他一眼,又看看畫,嘟著嘴思忖什麼。他盯著畫中的人,全裸但身上掛一件類似浴衣的衣服,雙腿曲起,歪著頭。一會兒後才說,「我不知道,原來你男友長這樣……」
「你不常出門,當然不知道。」全圓佑說,「都快一年了。」
×
權順榮當然拒絕了,他不敢拿自己和全圓佑的關係來賭,即使、即使、即使,他被韓老師勾起了一點興趣。在那之前他從來沒有認真看待過自己的作品,那些畫,都是為了全圓佑才畫的。他的東西毫無靈魂,沒有動機,沒有目的,因為都只是「為了全圓佑」。
他覺得自己宛如一具魁儡。全圓佑所珍愛的、珍藏的、珍惜的,全圓佑花盡心思調教的,是比馬龍所愛的那尊雕像。他既是全圓佑,又是權順榮。但是全圓佑從頭到尾都是全圓佑。
『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我覺得還是不要了,』權順榮握著話筒說。
『那……一幅呢?』話筒對面的人說,『就一幅呢?』
『……老師你一定要我展出嗎?』權順榮說,『我的東西不值得。』
『值不值得,有時候也不是由藝術家本人來決定呢。』
『您執意要展出嗎?』權順榮無奈地說,『……我不知道了,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老師您想怎樣就怎樣了……』
正忙著準備舞蹈表演的權順榮,已經無力再與老師辯下去,他自己的編舞部分今天才被告知需要修改,因為其中一個學生的編舞出問題,與某專業編舞家雷同。又碰上老師的死纏爛打(儘管他不想這麼說),全圓佑的態度又不怎麼好。所有不好的事都集中在這了。
他捏住自己的眉間,試圖鬆開緊皺的皮膚,每一件事都關乎他自身,深深地絆住他,將他鎖在原地無法動彈。每一件事都那麼曖昧,不知道正確答案。他希望全圓佑回家時心情是好的,看見他會說今天發生了什麼事,兩人可能吃頓飯,看部電影或綜藝節目,或是乾脆做愛到疲憊,把彼此的身體都染上自己的氣味和精液。
『我知道了,』韓老師說,『就這樣吧,煩著你了啊。』
對話至此。
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不再要求權順榮展畫了嗎?還是說就照著老師自己的意思了?他自己剛又說了什麼?老師想怎樣就怎樣?他忘記了。
全圓佑替他包紮的繃帶已經鬆了,必須要重新包紮,但他身為一個主修舞蹈的人卻不知道怎麼為自己正確療傷。他只懂得毀壞自己的身體。感覺全身上下都被支配了。自從全圓佑聽到他被老師邀請展出的事後,臉色就不怎麼好看。
那是為什麼?權順榮想,是不爽看見自己的「學生」在其他人眼中是與他相當的嗎?那又是什麼意思?全圓佑心中的他地位是比較低的嗎?
「我回來了。」
「……啊,回來啦?」
他還在無盡的疑問之中,全圓佑已經開了門回家,今天他什麼東西都沒帶,也沒帶東西回來,就只是去畫廊布置而已。襯衫灰撲撲的,背後還濕了一塊,想必畫廊內沒開通風,那些灰塵都是布置時弄髒的,模樣看起來有點滑稽,權順榮要他馬上脫下來換掉。
「我拿去洗。」權順榮說。
「不用啦,明天還要繼續弄髒的,」全圓佑說。
「太髒了吧!?難道你要等衣服更髒嗎?」權順榮說。
「你什麼時候那麼愛乾淨了?」
「我……不是啊!衣服髒成這樣連我都看不下去啊!」
全圓佑笑了。乖乖地脫掉襯衫,露出裏頭的背心,更是黃了一片都是汗漬。
「那件也脫下來。」權順榮說,「今天該洗衣服了,所以晚餐你負責。」
「我好累。」全圓佑從後面抱住他,說。
「我也很累,我們今天才知道編舞要全部重來,今天都在搞這些有的沒的。」
雖然嘴上在抱怨,但權順榮心情卻很好,他們倆之間談話依然與平常一樣,沒有重點,沒有目的,沒有火藥味。這樣就好,權順榮想,他得盡力保持下去,讓這份日常能夠延續,最好延續到他們都膩了為止,而那會是幾十年後的事。他期望著。
可一旦某件事是靠著努力保持下去的,就意味著那有碎裂的一天。他心底明白,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問你,」權順榮說,「你是為什麼畫畫?」
「那你又是為什麼跳舞?」全圓佑沒有回答,而是反問。
「我先問你的,」權順榮說,「你要回答。」
全圓佑的頭還靠在他肩上,懶洋洋地,赤裸著上半身,權順榮可以清晰感覺到背後的曲線與熱度,從環繞在腰的雙手和熾熱的胸膛,看似單薄實則有力的腰背,到貼在肩膀上的嘴唇。
「沒什麼,就只是覺得靠著畫畫我可以表達出很多說不出來的東西,」全圓佑說,「我總是在想事情,好的壞的,討厭的喜歡的,想做的不想做的,好奇的害怕的。」
「你真的總是在想事情,」權順榮說,「我常常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全圓佑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咬了他的肩頭一下。
「所以畫畫可以替我把這些東西都說出來。」
「是嗎?」
「嗯?」
「我還是不懂啊,」權順榮說,「我還是不懂你啊。」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全圓佑鬆開手,人轉到權順榮面前去,「發生什麼事了?」
「你為什麼要明知故問?」
「我怎麼明知故問了?」
「你明明知道是什麼事,」權順榮說,「你還要我親口講嗎?想要我承認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全圓佑擠出一個很淺的笑容,說。然後起身離開,回到房間去換衣服,他又說,「我今天很累,都在連燈泡、打掃畫廊,沒力氣想你講的那些。」
「全圓佑,」權順榮說,「你真的要這樣嗎?要用這種態度嗎?我又怎麼了、讓你用這種態度對我?」
「我不想吵架,」全圓佑說,一手靠在門邊,說,「我讓你生氣了?那我道歉。」
×
他們整晚都沒說話。
嚴格來說,是權順榮不再說話,獨自生著悶氣,但還是把衣服洗了晾了,家事沒少做,飯也沒少吃。不曉得是不是要補償,全圓佑特意煮了一桌他愛吃的菜,海苔還放了一大疊讓他包著吃,手藝都要追上金珉奎了。通常這種情況下,權順榮也不好意思再氣下去,他想握手言和,向對方撒嬌討個親親抱抱,但此刻的他只覺得自己像被當作孩子一樣哄了。
全圓佑洗澡時,他就到畫室去整理自己的畫,不過幾幅而已,他都打包起來,一塊乾淨的帆布包住,再用繩子捆住。之後他要怎麼處置都是他的事,全圓佑也這樣說過,可不准反悔。
一想到這,權順榮才發覺他幾乎每件事都以全圓佑為中心了。
韓老師不斷問他「這跟圓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過問他的意見」,因為在看得清的人眼裡,權順榮明明是個獨立的人,卻甘願成為全圓佑的附屬品。也許全圓佑會用各式各樣的方法哄他、逗他開心、讓他大笑,但現在已經無法奏效了。
他想展出。就那一次就好。
但他想以更隱密的方式,而且那是在不威脅全圓佑自尊的情況下……還能展現出他的能力。他想他真的不喜歡畫圖,可是他可以為了全圓佑喜歡、為了他畫、為了他去瞭解這件事。
他不認為全圓佑真的需要他,全圓佑只是需要一個又乖又可愛的模特兒,需要一個有點才能但又不會搶走自己風采的人,需要一個固定又好的床伴,需要一個免費的懷抱。這些東西就算不是權順榮也有人能辦到,只是要等罷了。
看電視的時候、看書的時候、睡覺的時候,全圓佑會像孩子一樣依偎在他身上,而他時常被這樣的索求騙去。
「你怎麼了?」全圓佑問。
「嗯?」
「叫你都沒回應,」全圓佑說,「身體不舒服?」
「沒有,沒,」權順榮說,「在想事情而已。」
「嗯,我晚點要出去開會,你今天要一個人吃了。」
「嗯……幾點回來?」
「不知道,大概要十點以後吧。」
「嗯。」
「對了,你剛剛在跟誰打電話?」
「嗯?噢……沒有,朋友而已。」
「噢。」
說完,全圓佑就一個人到房間去換衣服了,沒說去跟誰開會,也沒說是開什麼會。這讓全圓佑有點疑惑,還有點不滿,他以為權順榮多少會問他是去幹嘛,但想想也罷了,是他自己沒說的。他也不曉得自己在賭氣什麼,非得要權順榮主動問。而他們已經兩天沒聊天了。
來到咖啡館後,除了合作的畫家們外,還有韓老師、洪知秀,全圓佑點了杯汽水和一個鹹派,坐在最尾端的位置,洪知秀隔壁。大家已經在聊了,桌上擺著幾張紙筆,上頭寫了一點點筆記。全圓佑隨便抽了一張來看。
「這是什麼?」
「呃……」洪知秀想了一下,「剛剛老師說這是另外的展間的配置。」
「業餘畫家那個?」
「對。」洪知秀說,「你沒跟我說你男友的畫要展出。」
「啊?」全圓佑皺著眉,聽不懂洪知秀在說什麼,「他沒有要展出啊?」
「可是老師說這是你男友的展間,」洪知秀說,「只展出四幅,所以需要空間不大,你要幫他布置嗎?還是他親自來?因為聽說他也在忙自己的事──」
「他沒有說要展出。」全圓佑說,又改口,「他沒有『跟我說』他要展出。」
「……咦?噢……還是他還沒跟你講?呃、要不你直接問老師吧,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全圓佑抓著那張紙,看到上面只畫了幾個格子,沒寫什麼字,他立刻拿著那紙跑去找老師──這時會議要開始了,他停在走道上,看見其他人都盯著他,尤其是老師,似乎已經知道他要幹嘛了,只用眼神示意,要他坐下。他悻悻然地回到自己座位,卻是怎麼也按捺不住怒氣。
權順榮根本沒說要展出,他自己說的。他這麼對他說的。
×
「事情就是這樣,他決定要展出,剛剛通知我的。」
「他為什麼沒跟我說?」全圓佑瞪著老師,說,「我有必要知道吧?」
「他是他,你是你,他又何必讓你知道?他成年了!」
「但他才告訴我他不展出,他親口說的!」
「他當然可以反悔,不是嗎?圓佑,成熟點,你沒資格要他做這、不做這。」
「老師你不慫恿他,難道他會想展出?」
「那我不慫恿他,他就不會想展出?」
「對,他根本就沒想過要展出,他畫圖又不是為了展出!」
「那你究竟是為什麼要他畫圖?」老師說,「你要他畫圖,又要他照著你的意思做,又要顧及你的自尊?他不是玩具,你難道以為他是你的聖誕節禮物?不如想想他為什麼瞞著你吧。」
全圓佑氣得不行,捏著那張紙,幾乎要捏爛上頭的字了,他大喘一口氣,把淤積在胸口的焰氣都吐出,然而像氧氣助燃,他更加惱火了。全身都像燃燒的木頭一樣不住顫動,不被權順榮信任的感覺糟透了,更甚,他覺得自己像是被背叛了。
「那,」他說,「他的展間就讓他自己設計吧。我是不會管的,別想。」
「……這你不用擔心,」老師說,「這沒什麼,讓他來看一下就好。只是……」
「什麼?」
「我沒想到你竟然會因為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對你男友生氣。」
「……這就不勞您費心了。」
他將那張紙拍在桌上,收拾了東西就走人,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用力,簡直要踏壞人行道磚,喀喀喀鞋底敲擊聲不比他重擊在胸口的心臟。他不想回去,一旦回去就要面對權順榮,而看到對方無辜的臉龐他更是不知道如何反應。他心裡的權順榮漸漸在崩落、粉碎,就連想著權順榮開心的模樣都讓他憤怒。從指尖到體內無一處不在叫囂嘶吼著對權順榮的不滿。
他認為自己是愛權順榮的,愛得他只想掏出最真實的自己給對方看,那種醜陋不堪又可笑的東西,他都可以給權順榮看。
此刻是他們交往以來他最難看的一次。但他不願看見權順榮,更不願攤開這樣的自己。
他還愛著權順榮,是那麼愛,他在他面前只不過是個虛有其表的男孩,空殼子一拍就碎,還強裝堅固。
接近十一點半,路上的大鐘與電視牆撥了指針,廣告熄滅,只剩停機畫面。他進了電話亭,躲避漸漸增強的冷風,掏出口袋裡僅有的幾枚錢幣。
『……喂?』對面很快接起電話。
全圓佑張口,想說些什麼,未料一開口他的嗓子就啞了。
『喂?』對面又說,『請問哪位?喂?』
「喂?」他吸了一口氣,說,「是我。」
『圓佑?怎麼了?』權順榮說,『怎麼打電話回家了?遇到什麼事了?你在哪?全圓佑!?』
「沒事,」全圓佑說,「我今晚可能不回家了。」
『為什麼?』
「你為什麼不說?」全圓佑說,「你怕我生氣嗎?」
『……』
「還是你覺得沒必要跟我說?」他又說,「我做了什麼嗎?你討厭我了?」
『沒有,』權順榮說,『我才沒有討厭你。』
「那為什麼不說?我給你壓力?你討厭畫圖?還是你覺得你一個人決定就好了?」
『你先回家好不好?』權順榮說。
「我今天不回去了。」全圓佑說,「我不回去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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