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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富家子#38

 

 

 

 

為了能夠冷靜點,金碩珍要金南俊來南十字珈琲館,把話說清楚,也避免他崩潰,現在的他,怕自己隨時會失控,需要在公共場合藉以克己。他約了六點在這,但五點半就到了。金南俊和辦公室的主管一同出去談事情,大約五點才回到出版社。冬夜的冷是冷在骨子裡,拆開骨肉後還會發出颼颼風聲,金碩珍卻選擇坐在外桌,身上的喀什米爾羊毛訂製大衣再厚,也還是敵不過從身體裡發出來的冷。似乎為了習慣等下會有的痛楚,身體先行一步防禦。

 

「先生的茶需要回沖嗎?」女給穿著桃花圖樣的和服,裡面還有一層保暖的內襯,金碩珍為了轉移注意力,問女給,「怎麼是桃花?不是冬天嗎?為什麼不是配梅花?」

 

「啊,」女給想了想,收走他的茶壺,說,「和服的手工再怎麼精細,還是敵不過真正的花朵,所以要領先一個季節穿,以免相形見絀,給真正的花見了笑話。」

 

男人的和服沒那麼多花樣,還真不知道有這個規則,金碩珍想。

 

「那等等我再幫您送茶來。」女給說。

 

「謝謝。」金碩珍。

 

回沖的紅茶在冷風侵襲之下,很快又涼了,對街的鐘塔敲了六下,金碩珍的心跳也和皮球一樣狂跳。街道的那一邊一台車停下,金碩珍認出那是出版社的公務車,金南俊從左側下了車。

 

看見金碩珍後,他急忙閃過來車來到南十字。

 

金碩珍慌亂地起身,差點撞翻了桌子,侷促的神情一覽無遺,反而金南俊還比較鎮定。這讓金碩珍更憤怒了:他說斷就等於斷了?現在是真的要無視過去的事情了?

 

「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金碩珍惱火地直切重點,「什麼叫沒有結果?金南俊你什麼意思?」

 

他知道周圍很多人在,所以特意壓低了音量,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而已。他又說,「所以你打算以後上班避而不見?假裝沒事?假裝我們什麼都沒發生過?」

 

金南俊沒料到金碩珍反應會這麼大,整個人都脹紅了,氣得不輕,連說話也帶著刺,音調明顯比平時更壓抑。

 

「就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心虛地說,「別讓我妨礙你。」

 

「……你妨礙我什麼了!?」金碩珍忍不住厲聲吼道,「你哪有什麼妨礙我的本錢?」

 

「我是──」金南俊吐了一口氣,說,「我不想你因為我而在往後的人生裡一直被提起這件事,一點都不光彩的事。」

 

「不光彩?你說被甩?被金南俊先生甩嗎?」金碩珍挑釁地說。

 

「……什麼?」金南俊困惑地說,「你想要金家的大兒子和男人在談情說愛這種事傳出去?你不是玧其哥也不是鄭號錫,你受得了旁人的閒言閒語?」

 

「那你就受得了!?你受得了才不會你爸說什麼就照做。」金碩珍嘴上說得從容諷刺,雙手卻焦慮地交叉、又撥弄錶帶,他又說,「我在這種家庭長大,怎麼可能不瞭解這個圈子的生態。」

 

「你若是真的不怕,不會等到那麼久以後才獻出你高貴的嘴唇和身體。」

 

 

 

金碩珍拍過兩個弟弟的腦門,而且還是很多次,都是為了教訓他們兩個的壞習慣。除此之外他是絕對不會動手的,就算是被惹怒了也不會出手打人。

 

金南俊的左臉燒成一片紅,低溫裡被賞一巴掌疼痛更加倍,臉頰上燒得火辣辣的,被冷風吹打又痛又凍。

 

「你什麼意思?」金碩珍說,「你那是什麼意思?」

 

「……你看,這下我們用你最討厭的東西,在傷害彼此了。」金南俊毫不在乎那一巴掌,他完全理解金碩珍為什麼生氣。怕其他人側目,他把金碩珍強拉到一間銀行屋簷下。

 

停頓了許久,最後金南俊只說,「就算我們想在一起又如何?我們都是男的……你出生就是大少爺,我來自一個暴發戶家庭,當你們在談論萊蒙托夫時就像在談論報紙上看到的小消息一樣輕鬆,你們聽玻特西尼的幻想曲,看莫里哀的劇,品嘗內地送來的高級鮮魚,一個翻身早上醒來又賺了一桶金。

 

「哥,有很多事不是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就可以克服的,難道你能保證三十歲時當人們在談論自己的家庭有多豐富圓滿時,你會不羨慕嗎?你會不想要一個孩子嗎?你會不想要一個『正常』的家庭嗎?難道那時你不會怨我誤了你的人生嗎?」

 

「……你認為我會這麼想?」金碩珍說,「你覺得我會因為自己的選擇而埋怨你?」

 

「哥,」金南俊無奈地看著他,「你又能知道明天的你,會怎麼看待今天了?」

 

然後氣溫驟降,看不見的溫度,一下襲上身來總是冷漠直接,不管你今天過得如何,誰今天受苦了誰今天完滿了,都免不了這一冷。刺骨寒身,體剝膚裂,風無吹拂,雪倒是從黑黑的天飄下來了。

 

「金南俊,會變的東西很多,」金碩珍忍著哽咽說,「可是至少我確定這件事不會變。」

 

×

 

小的時候他們家住在學校旁的一間房子,紅色的屋頂,兩層樓,白色的矮圍牆,鮮綠春意的草坪,藍色的鐵殼車,門口有一個很可愛的信箱。金南俊很喜歡這棟房子,公學校給他們派了作業,主題是「家」,他畫了這棟房子和爸爸、媽媽、妹妹,以及他自己。

 

他會在閣樓裡耗一整天,有時在做模型,有時修整秘密基地,妹妹也是閣樓的秘密成員,他們一起布置一起在牆上彩繪。夜晚就用燈油假裝月亮,放在斜斜的架上,然後他們讀書,聊天,睡覺,爸媽會偷偷抱他們下樓,一覺醒來,人已經在軟軟的床上了。

 

後來父親趁著朝鮮內的動亂,和朋友一起跟了一群日本人,利用朝鮮人,賺進好幾桶金。他們搬離這棟小房子,到了市中心最好的地段,起了一棟英式洋樓,三層樓,每一層都占地極廣,請了傭人,晚餐變豐富,衣著料子光看就是上好的,車子還是從德國進口的。

 

他忽然不知道要做什麼了。

 

於是每天躲去書房或後花園發呆一整天,或是和朋友出去玩,暫時逃離那棟房子。

 

考上了朝鮮內第一間也是最好的一間大學,金南俊除了靠成績外,也靠了一點人脈,和他一樣是朝鮮學生的,個個都是地主,從日本人那分到最後一杯、也是最小的羹,儘管如此,財產持有也等於是八成普通百姓的所有家產了。

 

金碩珍他們有一半的日本血統,母親還是日本貴族後裔,尊貴的程度不在話下。他們從出生時,呼吸的空氣就和其他人不同了。

 

父親把他從泛著濕氣的市井,推去一個乾淨明亮的無菌室。

 

『我、呃……我叫,呃,金南俊。』

 

『嗨。』

 

不對吧?你應該要回答我,你好,我是金碩珍,很榮幸認識您,請問先生對這場宴會還滿意嗎?音樂和料理不錯吧?都是我父親親自挑選的。您在哪高就呢?喔……原來……

 

金碩珍在人群中很顯眼,並非他身上堆砌出來的華貴之氣,除去那些外在加工的,只剩下他本人,與那雙眼睛滿溢的晶亮水光。

 

他是不同的。

 

他的眼睛看起來就像蘊藏了大海所有的美好一樣,淺灘看起來是那樣清澈碧藍,深海的冷雖冷,卻還是有暗暗藏起的溫暖。金南俊的世界裡,有愛的存在,是火熱的,他認為自己是個在充滿愛情的家庭裡長大,儘管父親功利,還是深愛著家人。然而金碩珍卻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感受。

 

原來小說裡反覆提及頌揚憎恨的那種愛,那種自古流傳已經是陳舊的東西真的存在。每當人們提起「愛」的時候,可以是真實的、可以是違心之論、可以是一時應急、可以是勉勉強強、可以是不堪負荷,可以是光想著金碩珍嘴角就揚起。

 

「我愛你」這句話在他們之間,從來沒人說過。就連最爛、最無聊的「喜歡」也不曾自誰的口中溜出。危樓無法架得多高,如果地基不穩怎麼也會倒。

 

可他們明明是兩情相悅。

 

金南俊想,他們明明是互相喜歡,愛著彼此的。

 

他們明明有了連結。

 

這世上找不著愛的人何其多,愛著對方而對方無情無義,愛著不適合自己的人,愛著會傷害自己的人,愛著無果的人。而他們愛著彼此。

 

這個虛偽的東西,只有極小的機率可以成真,而他們讓它成真了。

 

金碩珍的眼睛不再有酸冷的細碎尖石。金南俊用自己的寂寞與失落將其抵銷了。

 

『南俊啊,你妹妹之後畢業就會嫁去別人家了……』

 

父親提起這件事時,態度是畏畏縮縮的,好像怕被兒子知道。

 

『什麼?』金南俊看著櫃上妹妹與他的合照,『敏京才十九歲嫁什麼嫁……』

 

『對方有意思了。』

 

『對方?什麼對方?』

 

妹妹那天不甘願的與父母去了下午茶,銀樓就在茶館的對面,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討論將來金敏京的人生會是如何順遂。嫁給銀樓的少爺,往後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在內地也有置產,需要的話,可以隨時入籍日本──

 

『你……爸……敏京的意願呢?』

 

父親忽然沉默了,緊抿著唇,全身微微顫動,金南俊在那瞬間懂了,妹妹的意願是不被重視的。

 

他們能決定的很少,手中的牌不多,要打得好除了天分,就是運氣,而運氣佔七分重要。

 

『你喜歡這種餅乾嗎?喜歡我再多做一點。』

 

『我是個很爛的哥哥。』

 

『如果我沒有弟弟的話,說不定會變得比現在更任性,但是你不得不接受任性的我。』

 

『我想吃你家對面的三明治。』

 

『不覺得燈塔很厲害嗎?只要有它在,只是這樣閃爍就感到安心,不至於沉入絕對的黑暗中。』

 

『我知道我很帥呀,但你知道你很可愛嗎?』

 

『金南俊,會變的東西很多,可是至少我確定這件事不會變。』

 

「金南俊,你就這樣逃走嗎?」鄭號錫說。

 

天空浮浮漂盪,雲層稀薄,慘白玻璃框,泥灰磚牆,道路疲軟,逞強著。鄭號錫只是來幫他處理一些文物資料上的事情,從閔玧其那得知金碩珍的事情,但也僅止於金碩珍告訴閔玧其的。

 

後來的事,是金南俊自己親口承認的。包括他怎麼傷了金碩珍,怎麼斬斷這條線。

 

「……他有說什麼嗎?」

 

假意翻著資料,可什麼文字都無法轉化成知識跑進腦裡,好像魂魄穿過那樣,什麼都沒留下。

 

「我哪知道,那是你的事情。」

 

「別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心情。」

 

「……至少現在我們很好,」鄭號錫點點頭說,「嗯,至少現在很好。」

 

「難道就沒可能、我們有一個好一點的結局嗎?」金南俊說,「他就那樣……就那樣把他的過去交給我了。」

 

「過去?」鄭號錫納悶地問,見金南俊沒也要說下去,他沒再過問。閔玧其與他,歷經了多少,不為外人所知,鄭號錫想,說不定金南俊與金碩珍,沒他想像得那麼輕鬆。他一改先前諷刺的態度,軟下心來,要金南俊把能說的都說出。

 

「碩珍哥……以前在遇到重要的事情時,都是很果斷的啊,他會盡力控制住狀況,所以他會要每一件事都有答案,」鄭號錫說,「以前在學校常被日本人小孩刁難,碩珍哥會忍住,可是玧其忍不住,碩珍哥就會壓著他。」

 

過去在小學校裡,即便是大地主或是富商的孩子,依然會受到些許不公平的待遇。閔玧其與金碩珍算是小學校的朝鮮人之中,與日本最為接近的人了。一個是從小在日本長大的,一個母親是日本貴族;閔玧其小時候個性相比現在溫軟許多,有些日本人同學看他好欺負,會故意把他的午餐牛奶拿走喝光。

 

金碩珍天生長得高,氣勢又足,就愛替閔玧其出氣。

 

他不會當場給人難堪,反而要大家都有個台階下好走。

 

然後等到眾人遺忘之時,他就會放出毒針,在他們嬌貴薄嫩的皮膚上,輕輕一扎。

 

「碩珍哥會這樣弄?」金南俊訝異地問。

 

「他也是不得已的,」鄭號錫說,「因為玧其忍不住,會出大事,所以就讓碩珍哥來。」

 

從沒看過這樣的金碩珍,金南俊這才感到鄭號錫、閔玧其他們與金碩珍的關係有多緊密,從小就認識、有共同的生活經驗,最重要的是,身長背景相同。在二十歲之前的金碩珍,除了那件事以外,他幾乎什麼都不知道。

 

身為兄長的金碩珍、身為長子的金碩珍、身為財團之子的金碩珍、身為團體中協調者的金碩珍、身為金碩珍的,金碩珍。

 

金碩珍以最後一個身份與他戀愛了。

 

那是金碩珍所擁有最少、也最珍貴稀有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就怕自己也不見了。

 

就這樣交到他手上了。

 

雖然那是很緩慢、遲鈍的行板,可金碩珍還是交給他了。

 

他們從沒對彼此說過「愛」啊、「喜歡」的,可那是真真切切地存在於他們之中。他們一起渡過的每分每秒,空氣裡都盈滿了金碩珍對金南俊的感情。

 

「可是碩珍哥在我們面前,和在你面前又不一樣,」鄭號錫說,「有很多事他又不會跟我們說。」

 

「可是,」金南俊說,「剛剛那些事情我都沒聽過……」

 

「那種事情可以慢慢講啊。時間多著,可以講到死。」

 

×

 

「哥,你今天上班可以幫我跟南俊哥拿──」

 

「自己去跟他拿。」

 

只是單純想向金南俊拿他的畢業研究報告,就被強行餵了勺閉門羹,朴智旻歪歪嘴,又說,「哥你的研究論文和我的方向很多地方不同,看你的只能看一半而已。」

 

「你可以乖乖選公演啊。」金碩珍頭也沒回,焦點繼續擺在報紙的今日頭條上。早餐時間氣氛就弄得這麼尷尬,而且還是金碩珍造成的,金泰亨與田柾國也感到奇怪。

 

金碩珍是不會用這種態度對朴智旻的。他的語調會更加幼稚,而非這種冷淡的態度。

 

朴智旻直覺他和金南俊之間出問題了。金泰亨馬上對朴智旻說,「我可以幫你問我同學,他哥哥就是英文科畢業的,可以多參考其他人的……」

 

「好啊,你們就找外人問啊。」金碩珍又說。

 

這下三個人都愣了,手上還拿著茶杯或叉子,定定如石像,而一旁的傭人們什麼反應都沒有。

 

「……不是啊哥,因為你的報告我能參考的沒幾個……南俊哥的報告和我的研究主題比較接近……那我自己打電話給他了。」朴智旻悵然說道。

 

「隨便你,反正不要讓我看到他就好。」

 

這下是真的了。金南俊和金碩珍吵翻了。

 

朴智旻抿著唇,望向金泰亨,想問他發生什麼事了,金泰亨卻一副「你知道比我更多吧」的表情。兩人像演啞劇那樣張嘴,以空氣交談,雙手擺來擺去就是沒個結論出來,他們不曉得該不該問,而且金碩珍的臉色非常的差,黑得像是吞了十顆苦藥。

 

一想到去上班還要面對那張臉,金碩珍就不舒服。他還要先給自己心理建設,告訴自己,看到那張臉要生氣,不要心軟,不要因為那是金南俊就……

 

他不想再想起對方的臉,就無視,當作沒看到,當作不認識。

 

從現在開始訓練自己,看到金南俊的臉也要告訴自己那是不認識的人,這樣久了,或許真的可以忘記了。

 

「大少爺,電話,」管家敲敲餐廳的大門,向金碩珍報告。

 

「誰?」

 

「是出版社的崔先生,指名要找你。」

 

「……啊?喔,校對的問題嗎……」他自言自語地離開了座位,對於剛剛朴智旻說了什麼話,不再記得。他現在心裡亂,脾氣正差,誰提到金南俊他就要罵個幾句以洩恨。

 

「喂?崔先生,是,紅筆圈起來的部分,徐作家都已經改過了……是。」電話才講到一半,門房又突然跑進來說,「大少爺,有人在門口等你,說是智旻少爺找他的……」

 

被點到名的朴智旻從歐姆蛋裡抬頭,雙眼瞪大看著電話旁的金碩珍,又看看門房。

 

「我沒叫人來……」朴智旻說。

 

田柾國先起身,跑到大門口去看究竟是哪個不速之客,大清早的,就一堆事情,搞得連早餐也難以下嚥。

 

「誰叫你來了?」他聽見自己的大哥這麼說。

 

「就聽我說一句,拜託。」

 

車上的人開了門,田柾國看見一身狼狽的金南俊,連眼鏡都沒戴好就急急跑出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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