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第二部

富家子#14

生日時朴智旻送他的袖扣正中央的寶石掉了，那是卡上去的，為了不傷到寶石以外的地方。袖扣的圖案是四格接近黑白的棕色米色交錯，中央一顆藍色的尖晶石。雖然他沒問朴智旻怎麼有錢去買這些的。

「你在幹嘛?」閔玧其看見田柾國一個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兩手有點笨拙地想把什麼東西裝進去。

他沒有說話，看見閔玧其雙手插在口袋裡盯著他，亮了手上的東西。

「我來。」對方接過那枚小袖扣後，稍微看了一下，坐在他旁邊開始修理。

空氣裡只有金屬與石頭的小小摩擦尖鳴聲，田柾國有點怕閔玧其，不敢吭聲。這個哥哥總是冷著一張臉，可是手上的動作又是那樣細緻，而且二話不說就幫他修理。

「……智旻送的?」

「嗯。」

「呵。」閔玧其輕笑著。然而田柾國還以為那一聲是輕蔑，頓時覺得有點丟人。

那個袖扣在送到田柾國手上之前，閔玧其也參與了一部份的歷史，朴智旻拿著兩種款式的要他選一個，說哪個比較搭他的氣質，最後才選了這個。但田柾國不知道。

「你不好奇整件事嗎?」閔玧其說，他已經快把那顆尖晶石嵌進去了。

「……也沒有……」

「我以為你哥都說了?好了。」

那隻手上的袖扣已經是完好如初的狀態，田柾國細細地摸著那顆藍色的石頭。閔玧其吐了一口氣後靠在牆上。

「沒人找你嗎?」田柾國問。

「我哪知，這時間應該早就發現了，號錫說會打來……雖然我不知道我爸媽會不會找我。」閔玧其說，「……嗯，沒什麼。」

昨晚金碩珍又開車送鄭號錫回去，那之前的五秒鄭號錫抱著他不想放開，說什麼明天要是有消息馬上打電話來金家，最後是朴智旻和金泰亨硬把他架上車的。閔玧其遮住嘴，想掩蓋那種浮盪的喜悅之情，旁邊還有弟弟在。

「你要升高中了。」

「嗯。」

「不要那麼孩子氣了，跟你二哥也不要那麼常做那種白癡動作，還有，對你智旻哥放開一點。」他輕輕拍著田柾國的頭。

「……嗯……」田柾國把那些忠告都收進耳裡，閔玧其看出他對朴智旻的態度了。

閔玧其閉上眼。

早上醒來的時候他還有點不習慣，這裡的房間跟他自己的一樣大，擺設不同，顏色不同，氣味也不同，他醒來的時候恍惚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衣服這些的完全不用擔心，反正金家什麼都有，朴智旻拿了幾件質地柔軟的衣服給他，早餐也是他送來的，目前金家上下沒人知道閔玧其在這裡。

但他還是忍不住在宅子裡走動。就看見了田柾國。

金泰亨的腳步聲在大宅裡迴盪著，蹦蹦踏踏的四處跑，跑上跑下跑到了這條走廊看見閔玧其，說鄭號錫電話來了。

『喂?你爸媽現在找上我家了，雖然傭人都作證說沒人在……看起來不像是要活捉的那種感覺……』

鄭號錫握著話筒，閔玧其的父母剛走，他父親板著一張臉，不讓任何情緒流露，但手裡緊抓著閔玧其留下的字條，和作為別離物的領結。鄭號錫回答問題時還以為自己是在對上級軍官回報。相反的他母親的神情相當緊張，還抓著他的手臂說有消息一定要讓她知道。

他有很多關於閔玧其父母的想法，但這事絕對不能說是旁觀者清，因為和那對夫妻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是閔玧其，不是他鄭號錫。小時候曾經白目問對方，你一定要把事情想得這麼糟嗎?閔玧其說，是，因為我就是這麼想。

父親問他是怎麼了嗎，玧其逃家了?他閃躲著說不知道。

電話那頭的閔玧其沒有說話。

「玧其?……哥?」鄭號錫沒聽見他答話，心跳開始加速。

「我有聽到。」閔玧其說，「他們來了。」

×

金星西服店開店時，裁縫師和店員發現他們老闆兒子的車停在門口，然後看見從對面珈琲館出來的金南俊，手上還拿著剛做好的三明治走回家來。

「早安。」其中一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的男孩對他打招呼，他是新來的學徒。

「早……我要回去睡覺了。」他沒忍住呵欠，趕緊吃完三明治準備去睡覺。

「您昨天沒回來?」

「嗯，出去一趟。」

「辦事?」

金南俊停頓了一下。「算是。」

「那晚安啦。」男孩笑著說，然後換上學徒的制服，把店裡的東西都擺出來，拿著掃帚開始打掃。

「晚安。」

晚上他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拉著金碩珍要他留下，但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金碩珍把車停在他家門口，開了他的車門，坐在他隔壁的副駕駛座，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兩顆金平糖。

『喏。』金碩珍把其中一個塞在他手心裡，『謝謝你。』

『這沒什麼……』

『晚回去沒關係嗎?』

『都大學了，』金南俊說，『再說又不是做壞事。』

金碩珍咬碎糖果，喀哩喀哩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幼稚，但金南俊很喜歡這種感覺，他拆開包裝含進嘴裡。

『這不是壞事嗎?』金碩珍笑著問，『幫人逃家。』

『學長是被關起來，不是離家出走，有正當理由。』

『歪理。』金碩珍笑著，掩住嘴一直笑。金南俊沒有想到這會讓他笑成這樣，心裡有些開心。車裡昏暗的一點光也沒有，唯有路燈疲弱的光線灑進。金碩珍停下來，剛才大笑還留有些餘韻，反正燈光有跟沒有一樣，從眼角餘光看著金南俊，卻發現對方大喇喇地看著自己。

『學長車停這裡可以吧?』

『嗯?』

『你可以晚回去吧?』

他抓住金碩珍的右手懇切地看著他，希望答案會是正面肯定的，金碩珍愣了一下，低下頭想了很久。金碩珍以為這是一般人在搭訕女孩子會用的方法，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那隻手抓住自己的，溫熱且緊繃。

『……我不知道──』

『不行嗎?』

金碩珍的頭垂得更低了。

『……不是不行……』

也只是去了燈塔附近繞一繞而已，金碩珍很少來這種地方，記憶中外出都是在堂皇艷麗的室內，要不就是坐船去內地或外島度假，這樣粗鄙直接又充滿生氣與生死冷冽的地方是少來的，燈塔的燈今天沒亮著，只有月亮懸在那，是十五夜。金南俊有一次見識了有錢人的生活之狹隘與遼闊，與他們多不同。

海潮之聲零落散在他耳邊，即使家裡就在海岸旁，他們也很少去玩。曾經有次兩個弟弟吵著說想玩沙，他也求爸媽讓他們去，反正就那麼近而已，但母親總說那太危險，說他們家附近的海域不是給人玩的。

『我還沒玩過沙子耶。』他喃喃地說。

『從來沒有?』金南俊訝異地看著他的背影。

『算玩過，但不是在海邊。』

『不在海邊怎麼玩沙……』

『我爸媽說很危險，』他說，『所以直接叫人載一車的沙子鋪在一塊棄用的花圃上。』

當然金泰亨和田柾國玩得一點也不開心，兩人拿著鏟子趴在沙上，無聊地望著被房屋和樹林切割的天空，這沙子還比較像一張臨時的床而已，沒有什麼好玩的。他們的童年也這麼糊里糊塗過去了。是朴智旻來了之後，破敗的鐘才又開始轉動。

『我弟弟看著那堆沙子臉臭得要死，但是我爸媽也沒發現，因為他們吩咐人載來沙子後又回去工作了。』他說這些話好像只是在描述今天午餐的牛肉煮得不夠嫩，臉上還帶著一點戲謔自嘲的笑容。

『後來呢?』

『後來我帶他們兩個去市區的一個大公園玩，那裡有一個很大很漂亮的花園……你知道我說的那個吧?雖然保母好像因為天氣熱的關係，不是很甘願，但還是陪我們去了。』

金南俊沒說話，他感覺對方只是在休息喘口氣而已，還有更多話要說。

『然後我們去吃了華榮町……就是那間在菊山百貨旁邊的餐廳，泰亨和柾國吃得很開心，還說下次要跟爸爸媽媽一起來吃，不過我覺得那好像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當然不可能跟他們兩個說這種事。反正後來他們也知道了。』

『之後去都是帶著智旻，那孩子不太習慣吃這種料理，每次去吃都吃得很拘謹，還會剩飯，都是我們三個幫忙吃的。我就學怎麼做自己煮給他吃。』

腦海裡閃過朴智旻抓著湯匙的手，還有他面前那盤鋪滿牛肉的咖哩飯。

『我覺得我好像虧欠他三年的時間。怎麼還都不夠。』

他頭靠在燈塔柱上，盯著海浪翻起捲下，思緒早已飛到遠方去，自說自話，他沒期望這些話有人會接住，乾脆就讓它們被海浪打碎。第一次和朴智旻說話時他還帶著一點「發現新玩具」的不為人知的惡意，可是每次與那孩子對上眼，對方先退縮的動作讓他罪惡感一天比一天深。有個鑿子不斷打在心臟上恥笑他的懦弱，如果一開始發現朴智旻時，就與他說話，說不定現在朴智旻不會有那麼嚴重的自卑情結。

『我這個大哥當得好爛。』幾乎是用氣音說出這句的，金碩珍閉上嘴，他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要跑出來了。

金南俊同樣身為長子，但怎麼說也只是有了點錢的平民而已，他知道金碩珍的母親是日本貴族後裔，家世與他的完全不能相比，況且金碩珍底下還有三個弟弟，即便金先生沒有對他有太高要求，帶好弟弟整理好自己還是該做到的。

金碩珍從沒跟他說過朴智旻的來歷與身世。田柾國雖然是不同姓，但絕對與上頭兩個哥哥流著相同的血液。然而朴智旻在與他對話時那種輕快與興奮，還有相近的話題與氣息，他猜朴智旻不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沒那回事……』金南俊說。

這是個很爛的安慰，他想，但此刻他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你人真的很好耶。』金碩珍轉過身對他說，臉上的微笑是他沒見過的那般溫柔卻愧愆。

×

閔家的人找上門時，所有傭人都滿腹疑惑，面面相覷心想何時閔家二少爺出現在這棟房子裡了。金泰亨先跑到門口來，打算呼嚨過去，但朴智旻拉住他說，要是被戳破了更慘，況且他們看起來是篤定閔玧其躲在這裡了。

「玧其在嗎!?」閔玧其的母親站在門口望著金家的玄關，希望從這裡找出什麼。金泰亨咬著下唇，他的襯衫被朴智旻緊緊拉住，就把手伸到背後去握住那隻手。

「……這個──」

「玧其在吧?」閔先生粗聲說著。

「在啊。」

閔玧其從樓梯上走下來，不疾不徐的，但神情很是緊張。他停在兩個樓梯交界的平台上。

「回去了，盡給人家添麻煩!」

「不要，」閔玧其說，「回去不也只是被關到死而已嗎?反正你們要的也不過是要我離開號錫。」

金家的傭人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平時愛管教人的管家今天也難得沒有說話，他看著金泰亨和朴智旻兩人心虛的模樣，也猜到事情與他們絕對脫不了干係。

「你還頂嘴!?鄭家的人知道這件事了、你看看兩個男的成何體統!沒有子嗣要怎麼傳宗接代!?」

「難道一定要照你們說的生養一個小孩才能用閔玧其三個字活在這世上嗎!?」他吼著，聽見鄭家也知道他們兩個關係這件事才令他心煩氣躁，他現在只擔心鄭號錫會出事。而不巧──也巧的是，電話響了。

金泰亨與朴智旻看著擺在牆邊的電話。

管家才剛要接起，金泰亨便馬上要他住手。「我接。」

他們直覺這是鄭號錫打來的。

「喂……對這裡是金公館……嗯……」

這一停頓就頓得有點久，朴智旻在一旁心急得看著，不知道那一邊的人是不是鄭號錫，若是的話，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麼。

「……我會轉告他……再見。」

「誰?」朴智旻抓著他問。

「……號錫哥，」金泰亨說，「他那邊沒事……可是事情好像被傳出去了……」

這段對話極為小聲，就怕被閔玧其聽見，他一定會選擇先保住鄭號錫，自己則破罐破摔、走一步算一步。反正他有的是好手好腳。

「傳出去……?傳到哪裡?」

金泰亨看著他。

「整個圈子。」

閔玧其的父親依然在發出那種奇怪的聲音大吼，要他馬上下來跟他們回家去，但他頑固地站在樓梯平台上一動也不動，他急切地盼望著這時候鄭號錫能來他身邊陪著他。然而他也猜到了那通電話連接的就是那人。

「不要，」他壓著聲音說，「我──」

「好了，回家吧，」閔玧其的母親說，「回家了，」

然後她又轉頭對著丈夫說，「你從來不知道他要的到底是什麼，他是你的兒子，不是你的複製品。」

閔玧其的耳朵嗡嗡作響，以為是自己出了問題。他看著母親，凜然站在父親的前面，對於後面的男人置若罔聞，只看著自己的兒子。

「對不起，你爸爸說不准你彈鋼琴我無法阻止，」她說，「但至少──我做為你的母親，還是可以為你擋一點風雨的吧?」

「在號錫家彈鋼琴的事情媽媽都知道，傭人都說了，

「不喜歡唸政商也沒關係，你有的是完好的身體和清楚的頭腦，媽媽知道你只要完全投入某樣東西就會得到你想要的結果，

「跟號錫的事……跟號錫的事……我們可以讓你們出洋去，不一定要待在這裡，

「對不起，媽媽一直不敢為你做這些事。你要知道在這種被人挾持拿刀架著脖子的狀態的朝鮮，有很多事都不能如你所願，即使我去了日本讀書，回到這個地方這個家我還是只能當個被人伺候沒什麼力量的貴婦。

「玧其，人生在這世上可以是甜的也可以是苦的，有時候即使撐下去也不一定會有什麼好結果。但是為了知道某些事情，我們才選擇活下去。」

她說完之後，往前邁步走上樓梯，伸出右手，等待著閔玧其的回應。那模樣一點也不像他印象中反覆、感性的母親，眼前的人比較像母親自己時常回憶起的、做為一個女子大學生時的姿態，那隻手懸在空中。

「……我……我投了一些曲子給出版社……他們說可以收錄到本子內……會標註我的名字……」他揪著自己的頭髮說。

「這不是很好嗎?」

「……號錫他……」他深吸一口氣，「號錫他──」

「這種事你們自己解決吧，媽媽沒有權力干涉。」

×

鄭號錫通完話後還是放不下心，隨便套上外套後打算開著車往金家去，但又怕這段路程會錯過任何一通電話，傭人們又不知道怎麼回應。對於這件事，鄭家也是一如往常的過著自己的日子，鄭號錫不敢相信父母會這樣輕易接受，怎麼想還是很奇怪。

「嗨?你們現在是?」他跑到母親的書房去。

「嗯?」

「……呃，我說，你們都一點也不緊張?不怕被傳成怎樣嗎?」

他想著現在社會的氛圍是緊張的，儘管看上去很是繁華虛榮，他們所在的朝鮮不過是被人掐著脖子吃飯的，以為生活都能繼續過得去，但實際上世界情勢越來越緊張，尤其他們還被人統治著。大部分他們圈子的人私底下都急著要把孩子先送去國外，或至少先讓他們過去內地或是租界躲一陣子。

「先不用管，」

「咦!?」

「他們管不著，管自己的事就來不及了。有幾個都已經火燒屁股了。」

鄭號錫詫異地看著母親，完全搞不懂她剛才說的話。他先下樓去又撥了一通電話，這次響了好久都沒人接。

此刻的金家已經亂成一團了，四個人半夜溜出去協助閔玧其的事情被父母知道後，除了金碩珍外三人都禁足一個禮拜。田柾國用一種「不是跟二哥你說過了嗎?」的眼神看金泰亨，然而朴智旻又回他「明明就是碩珍哥決定的罵你二哥也沒用」的眼色。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