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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日記,寫下這個星期的總結行程。

 

星期一到星期五,瞭解並愛上那個人。

 

星期六,向那個人告白。

 

星期天,那個人沒有回答,於是這個星期又結束了。

 

翻到前一頁,上個星期的總結。

 

星期一到星期五,瞭解並愛上那個人。

 

星期六,向那個人告白。

 

星期天,那個人沒有回答,於是這個星期又結束了。

 

再上個星期,一樣的內容。

 

上上個星期,一樣的內容。

 

上上上個星期還是一

 

今天是星期天,那個人依舊沒有回答他,張賢勝看看他,又看看牆上那個19世紀的古老掛鐘,指針到六點,早上六點。

 

張賢勝慢慢地不動了。其他人也慢慢地不動了。那個人也慢慢地不動了。

 

這裡是一處廢墟,被一個死去的藝術家擁有。裡面滿滿是藝術家生前親手做的蠟像,不甘寂寞的她做了一堆蠟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後她在自家床上抱著一束乾掉的玫瑰花在白色的房間一個人死去。

 

這些蠟像從此有了生命。應該說,在她為他們命名的那一刻,他們已經不再是只是蠟像了。

 

名為張賢勝的蠟像愛上了名為尹斗俊的蠟像,只是當一個星期過去後,所有情感的記憶都會隨風而逝,星期一時,他又再度愛上了尹斗俊。

 

像是輪迴一樣。

 

某一年的他終於決定寫日記,寫下自己對這個人的所有感受。每天只有午夜十二點到清晨六點這個時間,蠟像才能活動,每天只有四分之一的時間能接觸到他,所以感到格外緊張。一個星期七天只有四十二個小時能和自己愛的人處在同一個空間,而且是在一切都失去生命力的黑夜之中。

 

名為張賢勝的蠟像的穿著是黑色袋型西裝,頭上戴的是黑色的禮帽,穿著黑色的西裝外套白色襯衫,繫著一條領結搭著一件條紋背心,穿著黑色長褲和雕花皮鞋。胸口的口袋掛著一方繡著勿忘草的手巾。

 

名為尹斗俊的蠟像的穿著是前短後長的黑色燕尾服,和黑色的窄身長褲,立著白領繫著黑領帶,戴著架在鼻梁上的黑色細框眼鏡,手裡拿著一只懷表,踩著一雙閃亮的黑色漆皮皮鞋,同樣是黑色的禮帽上別了一朵桃花。

 

午夜十二點,這棟帶有19世紀頹廢英倫味的房子,活了起來。

 

所有的蠟像都有了生命,在鐘敲十二下時便動動自己的身子,讓靈魂進駐到這具軀體內,一點一點地移動指尖,手腳,頸子,頭,臉,嘴,眼。

 

星期一,張賢勝睜開眼,視線從模糊到清晰,手腳從冰冷到暖和,嘴唇從抿起到微笑。他看見人群中,唯一一個不笑的人,唯一一個靜靜坐在位子上的人,這個人從來不加入熱鬧的聚會中,總是一個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桌上擺著鑲金邊的寶藍色嵌茉莉花的瓷茶壺和瓷茶杯,白色陶瓷三層點心架,司康餅草莓蛋糕乳酪塔,蘭莓醬杏仁醬桔子醬,大吉嶺伯爵阿薩姆,薰衣草玫瑰金盞花,肉桂捲薄荷糕和豆蔻。這些美好的東西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那個人沒有表情,一直沒有表情。

 

張賢勝不明白,為什麼前面好幾個星期自己會喜歡上這個人。一到星期天,他的愛戀之情會被洗掉,刷新,對尹斗俊的愛慕都會毀掉。一個世紀以來,都是這樣。

 

得不到愛的藝術家讓蠟像們不擁有愛。

 

卻有了例外。

 

為什麼會喜歡上他呢?張賢勝想,難道是人類所說的愛是如此的輕易嗎?

 

可是這麼輕易就可以得到的話,為什麼過去的尹斗俊都不回答他呢?

 

過去的張賢勝又為什麼會,愛,上,他?

 

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或許是因為寂寞吧,實在太孤單了,只有他們兩個的顏色是孤單的黑與白,頭髮是墨黑的,肌膚是慘白的,衣服是黑的是白的。為什麼呢?為什麼呢?只有黑色與白色,真的好孤單。為什麼呢?讓我愛上他。為什麼呢?你總是不回答我。

 

藝術家生前受到許多人的讚賞,聽過許多掌聲,看過許多畫迷,握過許多收藏家的手,光鮮亮麗的生活,美酒音樂每天來,1920年代浮華糜爛亮眼璀璨的爵士年代,果然,空虛藏在孤獨的背影之後。

 

明明有那麼多,可愛美麗的蠟像,穿著色彩明艷的衣服,為生活高歌,飲著美酒食著珍饈,在短暫的生命中留下一些勉強的痕跡。

 

就只有他們兩個穿著黑與白,孤單地在群眾之外。

 

好疏離,真的好疏離。你我同樣被這個世界隔絕。

 

應該說,張賢勝只能愛上尹斗俊。

 

星期二,張賢勝撥著輪盤式電話,一鍵一鍵轉著,轉著,轉著。好像這樣就能緩解他的孤單,連結到一個世界去。

 

21世紀已經沒有輪盤式電話了阿。

 

電線也斷了。

 

喀噹一聲,餘音未了,響在空蕩蕩的房間之中。震著他的耳膜,敲在空曠的四壁。

 

那個人還是坐著。

 

星期三,尹斗俊終於站起身,走到豪宅後方的花園。

 

秋天了,金盞花理應開了,雨水卻沒有降下,落在泥土上。

 

那一朵一朵橘黃色又厚肥的花,從上個世紀就已經再也沒看過了。

 

於是他又走回那個對他來說太過廣大空曠的房間,從書櫃裡抽出一張黑膠唱片,放上灰塵積滿的唱盤,聽著蕭邦的夜曲。

 

灰塵刮傷了唱片刻盤,咿咿呀呀的鋼琴聲像是被壓抑的情感,無力地嚷著。

 

眼鏡上也是灰塵滿滿阿,看來不能一直坐在那個能看到玫瑰園的位子上了。

 

玫瑰也枯了。

 

好孤單,好孤單,好孤單,好孤單,好孤單。

 

花都枯萎了,茶都涼了,思康餅不甜了,佛手柑的香味散了,薰衣草也終於謝了。

 

他不想和那群熱鬧的人在一起,那麼狂烈的慶典過後,徒留的虛無更是懾人。尹斗俊從不相信那種東西,不相信那些實質的東西真的能撫慰空虛。

 

只是,好像,曾經,曾經,有那麼一個人說愛他。

 

星期四,孤寂襲上滿身。

 

孤獨是個沉重的東西,不論何時何地,不管何人何物,這個名詞承載了太多的人,像地縛靈一樣。不得不孤獨,接受了孤獨,享受了孤獨,離不開孤獨。

 

變成孤獨。

 

張賢勝,看著那個人。他也是孤獨。

 

他也是孤獨。

 

兩個人碰撞在一起會如何呢?那厚厚的日記一頁一頁寫著對尹斗俊的愛戀之情,每一個星期他愛上了他,告白,落空。

 

落空。

 

尹斗俊總是不回答他。

 

星期五,心中一股強烈的感情驅動著他。

 

可是兩人份的孤單,難以承受。

 

張賢勝好怕,回到孤獨。愛上了他,生命中有了他,要再回到孤單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一個人獨自迎接黎明,揮別黑夜,比什麼都難承受。

 

尹斗俊收回黑膠唱片,坐在看得到山茶花的位子上,倒出不再溫熱的迷迭香茶。這束迷迭香是午夜兩點時,放在他房間門口的。沒想到這棟房子還有盛開的花。不過是從哪來的呢?在這樣寒冷的秋天。

 

第一次有了,孤獨以外的情緒。

 

星期六。

 

午夜十二點來臨。所有的蠟像都活了起來。

 

張賢勝放下日記,用褐色的鍛帶綁好,放在桌上。

 

這本日記,記載了他不斷重複的一生,七天,七天,又七天。

 

像是蟬一樣。

 

他不想再看到又一個星期一了。他想活到第八天,他想知道尹斗俊的回答。

 

或許,第八天,有什麼東西會改變。能在陽光下看著盛開的花,喝著熱茶,聽著圓潤的琴聲,碰觸自己愛的人。

 

沒有什麼比孤獨更

 

張賢勝終於鼓起勇氣,走到尹斗俊的房間門前,敲敲門。裡面的人說進來。

 

他走進去。

 

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黑色的唱片在唱盤上一圈一圈緩緩轉著,轉著,轉著。

 

我先說喔,等一下我講的話你姑且聽聽就好,不要太認真聽了。張賢勝說,我一直一直看著你,總是看著你。

 

從春天的蘭花紫藤花鳶尾花,夏天的向日葵波斯菊馬鞭草,秋天的金盞花山茶花薰衣草,到冬天的雪花聖誕玫瑰楓樹。

 

每天每天,每年每年,都看著你。

 

每一次的告白,都石沉大海。

 

張賢勝握住尹斗俊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狂熱的一顆心,碰咚碰咚跳著。

 

愛果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第六天了。

 

尹斗俊想起,曾經有那麼一個人,說愛他。

 

迷迭香是張賢勝放的。

 

藝術家一生中最自豪的作品不是賣得最貴的或是名聲最大的,而是一尊蠟像。名為尹斗俊的蠟像。

 

她在鑄模時,故意在心臟,多鑄了一塊鐵,讓他的心不完整。

 

這個蠟像,這個人,是她這一生中的最愛,誰都不能拿走他。

 

就算是她自己所鑄造的那些蠟像也不行。

 

張賢勝是活在第八天的蟬,死心蹋地,用紙張用墨水寫下他的愛,讓自己不能忘記那些愛。

 

藝術家不知道,在鑄造這個如花似玉的男孩時,把自己的心也放了進去。卻沒想到,男孩有了自我,有了自己對尹斗俊的愛,有了心。

 

那句話,我愛你,曾經有這麼一個人說過。不是女人,不是。是一個男孩。

 

?

 

名為張賢勝的蠟像從他冰冷的琥珀色眼珠,流下一滴稱為淚的水珠,滾燙炙熱,滴到了胸口上名為尹斗俊的蠟像的手。那滴眼淚和那顆跳動的活生生的血淋淋的心臟,燙著了尹斗俊,太過高溫差點融了他。

 

眼鏡上的灰塵阻隔了男孩的樣子,模模糊糊的,灰灰的。尹斗俊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忽然碎裂,落在地上。玻璃破碎的清脆聲音響起,迴盪在溫柔月光照射的房間裡。

 

一直以來,有個聲音迴響在他耳邊。

 

有個人對他說喜歡。

 

愛這種感情太強烈,狂熱如火,但是因為心的不完整,總是不能聽到最後。到底是誰說的。

 

他記得這個聲音,記得這個人,可是他不知道是誰。

 

這份感情,這份迷惘的感情,就是尹斗俊活下來的原因。

 

星期天。清晨五點四十五分。

 

蠟像們漸漸不能動了,僵硬地活動著。張賢勝趁著最後的一刻鐘,來到尹斗俊身邊,日記已經先寫完了,終於在最後一頁寫下了不同的字。

 

兩人的手交扣著,緊緊地。面對面站在盛開的玫瑰園中。張賢勝手上拿著一支燃燒的火柴,讓它慢慢地燒完。

 

終於,兩人的眼睛也快要動不了了,四目相交。眼裡的感情濃稠如蜜,嘴邊漾起一抹溫柔的微笑。

 

當指尖的觸感快要消失時,火柴燒到底端,將兩人吞入火焰中。

 

當蠟完全融化時,茶香玫瑰園中只剩下枯萎的桃花與一方繡著勿忘草的手帕。

 

當火焰吞噬整棟房子時,只有一本日記完好地埋在玫瑰園中。

 

今天是星期天,神只花了六天創造世界,第七天該休息了。所以我也想休息了。這一次,那個人終於,記得我是誰了。

 

 

 

 

 

Fin.

 

2013.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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