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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一終於生出來了QQQQQQQ

真的是寫了好久,也是順便讓自己沉澱一下,所以斷斷續續就寫了一個多月。
因為沒有單獨寫過彬竣也想了很久,但我想說咦看本人就夠了吧根本不需要其他的參考物。
接下來就是顯圭ㄉ番外✨(但不知道會寫多久)

 

 

 

・西洋鏡

 

 

 

京城的家裡有一張日本地圖。

 

除了日本本州以外,還有北海道,朝鮮,樺太,台灣,南洋諸島。是,這是一張帝國之後的地圖,繪製於明治36年,西元是1903年,父親非常喜歡,接連貼了好幾張,一張在父親自己的書房,一張在兄長的房間,一張在姊姊的房間,一張在他的房間。

 

這是他認識世界的開始。

 

他盯著這張地圖好多年,日也看,夜也看,儘管他更喜歡房間上掛的是其他的畫而不是地圖,油彩的草總比水彩的山水線好看,但他沒有提出抗議,只是日日夜夜都看,看得都能背了。

 

這是他家的地圖,他們崔家的地圖。另一個崔家的地圖不長這樣。和他們家的差多了。另一個崔家家裡掛的是大東輿地圖。只有朝鮮,朝鮮的山,海,河,港,島,歷史。這張地圖繪製於1861年,比他們家的早了足足有40年。他們對於這世界從一開始的理解就不同。他們的手指的是不同的地方。

 

一回到住處,就看見那人在簷廊邊的桃花心木椅上,曲著一條腿,臉壓在膝蓋頭上,弓起身子在讀書,身上還穿著昨晚的睡衣,白底水藍條紋的。那墨黑的髮絲隨風揚起,一顆圓圓的腦袋渾然沒有注意到他,不再是病懨懨白皙的皮膚粉潤了許多。不知道是在讀什麼書,讀得都入迷了,沒有注意到開門的聲音,仍然盯著紙頁上的印刷文字。

 

崔秀彬穿了拖鞋,輕手輕腳放下提包在玄關的小櫃子上,不讓鑰匙晃出聲響地掛好,再提著提包進到後院,就看見了這副景象,他真感謝幾分鐘前決定要偷偷摸摸進門的自己。

 

現在是下午一點的皋月,東京已經逐漸升溫,不過夜晚降溫很多,還是得注意別得風邪。

 

昨晚分明也沒幹什麼事,崔然竣還是睡大覺,近中午才肯起床,一醒來,自然是摸到隔壁的床鋪空了。他知道今天崔秀彬上午有早餐茶會,是昨天研討會多出來的臨時產物,崔秀彬還是去了,因為指導教授也會去。

 

在這裡他是一隻米蟲。

 

噢不,應該說,崔秀彬希望他就當一隻米蟲,可愛的那種。

 

他當然不肯了,這實在太愧對從前受過的良好教育與事業訓練,所以崔然竣閒著沒事就開始翻從朝鮮帶來的聯絡名冊,上頭記載了他們家在日本認識的家族,是父母給他的。不太情願,但他還是會翻出來看,不外乎都是與金融有關的產業,少數幾個則是百貨業、杜氏或布商,倒是很意外父母認識釀酒的人。

 

還有學者。

 

這幾個名字完全在他意料之外,慶應義塾的教授,不過是政治科和經濟部的。

 

罷了,先想好東西再給人寫信吧。

 

這個家是崔秀彬在日本的家,平時是崔秀彬和母親一起住的,座落於麴町的一幢日式木造屋,不像京城的家那樣富麗堂皇,這裡是精緻小巧的家,但應有盡有。一樓的接待室裡,就擺滿了茨木太太的收藏品。那都是從遙遠的歐洲過來的,美國的煙斗,法蘭西的陶瓷聖母像,還有英國的西洋鏡。他曾低頭窺視那西洋鏡,小小的木盒子裡裝滿縮片,透過鏡片的凹凸放大,他看見了人們繪製的、二手的世界。

 

尤其那些以前帝俄王朝時期的珍藏品,日俄戰爭時,有不少貴族的東西流出來,不知道是用什麼手段取得的。翠綠的翡翠鳳凰,晶藍色的機關孔雀開屏,鮮紅配上鴨綠色的鮮亮法貝熱彩蛋……數都數不清,如果尼古拉二世還活著,會不會在這棟麴町的紅木屋子裡,找到自己以前的收藏品呢?

 

扯遠了。回到崔秀彬身上來。

 

他走過去,一個彎腰,額頭輕靠在那顆頭頂上。

 

「重。」崔然竣這麼說,但沒趕走他。

 

人沒走,又往下壓了一階,崔然竣頭向下頓,「崔秀彬,你很重。」

 

「在讀什麼?」

 

「萊蒙托夫。」

 

「小說?詩?」

 

「詩。」

 

「好看嗎?」

 

「不喜歡。」

 

「為什麼?」

 

「太雄壯。」

 

聽起來,這應該不是母親的閱讀取向,所以他推測是崔然竣自己去買的。至於怎麼突然轉性讀起文學作品了,崔秀彬想,看來他在這真的很無聊。不過,他也不想給崔然竣施加多餘的壓力,畢竟自得其樂才是這個人擅長的,有沒有樂子找,他不太擔心。崔然竣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把自己的思緒給找回來。

 

「你想去玩嗎?」

 

「玩什麼?什麼玩?」崔然竣嘟噥道。

 

「去東北啦……或是去沖繩啦。」崔秀彬說,「現在是夏天,應該去北邊吧。」

 

「北海道?」

 

「想去嗎?」

 

「北海道?」

 

「對。」

 

「很遠,不想動。」

 

「好吧。」

 

從東京過去最頂端,確實要花上不少時間,而且還得先忍受本州的濕熱暑氣好幾小時,才能到達盛夏唯一的涼爽勝地,好像也不是這麼划算。崔然竣的側臉已經悶出幾滴汗,這樣的天氣也能有汗,看來在這裡待了非常久。

 

「你不打算出去散散步嗎?」崔秀彬沒再繼續逗弄他,只是吩咐家裡傭人端冰涼的茶水來,早上去了茶會,一整場都在講話,口乾舌燥,用光社交的力氣,他需要休息一下。

 

「你要睡午覺吧?」崔然竣闔上書。

 

「嗯。」

 

「我還是去散步好了。」

 

「別曬傷了。」

 

「知道。」

 

知道歸知道,他還是只換上一件麻料的短襯衫和休閒寬鬆的西裝褲,意思意思用皮帶束了跑出來的襯衫襬,又改變主意,把皮帶扔回衣櫃,再拎一個小錢包就上街去了。沒有什麼行程,也沒打算做什麼,只是覺得一整個早上都在讀沒能勾起他興趣的書太累了,出去外面轉換下心情。況且他也沒想從崔秀彬那聽到關於研討會的事,和他熟知的領域相差太多,誰知道這些法學部的人到底在說什麼?

 

聽說崔秀彬在神田一帶因為高䠷的身材和清秀的臉蛋,還有明治大學法學部的高材生光環,在女學生之間變成偶像般的存在,似乎還有不少女學生們放學專程去法學部外面晃晃,就為了等這個未來的律師出來。

 

(誰知道他會不會當律師呢?他看來,崔秀彬比他更喜歡做生意)

 

都是大四的學生了,畢業論文繳交在即,哪有什麼時間待在學校裡,崔秀彬一回到日本來,就馬不停蹄地把落後的進度補回來。教授說他少了整整一學期,雖說學分數已夠,不過該補的還是要補。

 

補的到底是什麼的?學分都夠了,那是補論文進度?補時間?補跟老師的回憶?開玩笑的,崔然竣其實並不想知道,他跟著崔秀彬來日本有其他事要做。對,他有其他事,更重要的事,除了崔秀彬以外還有其他重要的事。

 

太陽正烈。

 

已經到了眼睛會被光芒刺痛的地步,再多一點就要重疊的暈影浮現在眼前了,他折回去,在玄關處拿了一把傘遮陽,聽見崔秀彬走動的腳步聲,正往書房的方向走去。一樓是書房、客廳、飯廳、接待廳,還有崔秀彬母親的收藏品展示處及夫妻的臥房,二樓上去才是孩子們的房間,不過孩子們都長大了,也不常住在東京,現在也只有最小的孩子在這。

 

還有他。

 

「竣吾少爺!有您的信!剛剛郵差才來呢!」剛來這裡才半年的小女傭杏子聽見門口有動靜,但秀彬少爺人正在客廳,她猜想是那位竣吾少爺,連忙從洗衣場趕來送人出門。「您幾點回來呢?」

 

「誰寄的?放你們家少爺書桌上。」崔然竣腦袋卡了下,轉到日文,不說수빈,改口說你們少爺。他聳聳肩,「我也不曉得。」

 

「哎,這個,這,我看不懂,」杏子的臉一下變得紅撲撲,羞赧地攤開寄件人那一面,是朝鮮文的國際信件,「您晚飯之前會回來嗎?」

 

原來是崔杋圭寄來的,崔然竣說:「幫我放我房間好嗎。」

 

「好的,這,這是您的家人嗎?我會記好,以後我就會知道了。」杏子捏著信。

 

「我弟弟。」崔然竣指尖點點信封,「嗯——晚飯前?可能會吧,不用特地等我,我自己會張羅。」

 

「竣——」

 

「我出門了。」

 

沒讓杏子說完話,崔然竣就拉上門,上鎖。

 

他是什麼身份被放進這棟房子裡的呢?這棟純正的、古樸的、悠久的,日本木造屋,從孝明天皇時期就有的房子,和他們朝鮮內那些最多不過一、二十年的移植日本屋比起來,可是純血的。他們的崔家是傳統的朝鮮與大量的西洋式建築合併建造,崔秀彬的崔家則是日本建築師設計的和洋建築。在他們家,父親掛了那些祖先們的豐功偉業,從前兩班、帝國貴族時期的珍貴照片,應有盡有。那時拍一張相得是多昂貴難得的機會,多數還是用圖畫留紀念,他們家就拍了好幾張。兒時崔秀彬到他們家玩時,曾經說過一般人家裡掛的都是風景畫、仕女圖、祖先們的肖像,只有他們家掛紀念儀式和建築物落成的照片。那些建築物都是他們家出資的。

 

風景畫?仕女圖?祖先肖像?好像也是這樣。因為像隔壁的姜家,掛的都是肖像,肖像畫什麼?畫的幾乎是死去的人。所以每個人看起來都疏離,隔著整整一個世界。

 

後來他央求父親也找個畫師給他畫張肖像,他會抱著他的小狗一起,斜躺在繡有薔薇的單人沙發上,故意不穿皮鞋,甩兩條著白襪的腿,繫上亡母幫他縫的吊帶。他要把這張畫放在父親的房間裡,而不是這個家的任何一處,玄關、他的臥房……之類的。那時父親剛剛迎娶後母進門,肖像畫其實是一場交易,交易他的信任與許可。

 

幾年後,姜太顯失蹤,他又陸續去了幾次姜家探望晶子夫人,想知道她是否安好。誰知得到管家回覆:夫人啟程去其他道,可能要好一陣子才回京城。他不曉得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詢問,那時他十三要滿十四歲,正是敏感的年紀,明白有很多問句放在心裡就好。他離開姜家,看見雙翼樓梯的正中央擺著姜太顯的肖像,穿著正式小禮服,手拿一把提琴,足蹬一雙黑亮皮鞋。他不敢問是誰掛上去的。

 

姜家的肖像畫的通常是死人。他不想問。

 

拿了傘後,他快速拉上門,第一層木門哐啷響,製造出聲音,剛轉身的杏子又歪頭,在客廳崔秀彬探頭,到玄關去以眼神問杏子怎麼回事。從毛玻璃判斷出那模糊高挑身影是崔然竣,視線又移到玄關的傘架,或許他剛是回來拿傘。

 

崔家在東京的家一點都不如京城那樣鋪張豪華,反而透露祖輩們的內斂,灰階的,低調隱身在市井中,用層層綠枝覆蓋包裹,放老的錢不得被陽光瞧見。

 

崔然竣舉起傘遮住烈陽。

 

東京的暑氣可比京城強烈,乍看之下兩城的性子,一個是烈火急燒,一個溫溫淡淡,但氣候卻反過來了,京城的冷會凍進骨子裡,冬天他必須要蹲在火爐前烤手一陣才肯去做別的事。據說當初父親請建築師蓋房子時,叮囑要留意供暖系統和門窗方位,才能把暖氣留下來。兒時他常抓一條毯子窩上父親的床,讓父親輕拍他的背入睡。母親死後三年多,他剛剛踏入二位數的年歲,父親問他願不願意有個新的母親,他傻愣,不曉得母親是能有新舊之分的嗎?

 

或許那是他非常少數的時刻,對著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弟弟哭。崔秀彬推開自己房門,門外站的是管家和面無表情但眼眶圈淚的哥哥,管家說他等會兒泡茶上來,給然竣少爺帶一套睡衣。幾分鐘後,崔然竣抹掉眼淚,換上淺藍色的成套睡衣,咕嚕咕嚕灌下那杯熱花茶,呼呼睡去。

 

幸得是夏天,他才不用在寒風中逃去城中的崔家,一跳上車,他就哭吼著要司機載自己往崔秀彬家去,司機冒冷汗問少爺老爺知道嗎,哭哭啼啼的少爺說誰管老爺,他又不在乎我。

 

這趟離家出走當然在司機一到城中後,便借了電話向自己家的管家報告,因此崔然竣的父親在一小時內就得知兒子的出走,倒也沒說什麼,只說明天午飯過後一起去把他載回來。

 

九歲的崔秀彬懂什麼呢?他也只會記得九歲的某個夏天,崔然竣哭了後第一個要找的是他。

 

神田的少女們都盯著他。

 

崔然竣穿著皮鞋,叩叩叩,學習那些浪蕩子們的步伐,在神田的街上蹓躂。白日的這裡都是戴著黑色硬帽子的男學生還有前來辦事的主婦,他一身雪白清亮,還蹬一雙皮鞋,反而顯眼。

 

高等女校的女學生都要等崔秀彬下課時去法學部堵到人,希望能和「明治的初戀情人」說上幾句話、換些眼神,這種傳聞根本不是傳聞,崔然竣親眼見證過。崔然竣不只一次來過明治,也當然進去過法學部,他和崔秀彬一起步出法學部,因為他身上穿的並不是帶風衣的制服,有些女孩子對他投以好奇的眼光,甚至帶點敵意,這男人又是哪來的?不是明治的學生,怎麼能隨意進來?崔然竣可自豪自己的日文說得比日本人還要好,但他要說嗎?偏不要,就要在這幫女孩子們面前對著崔秀彬講朝鮮話,再順帶睨她們一眼。這用意明顯的崔秀彬總臊。

 

在對的場合要用對的語言講。

 

「ソーダがありますか?」他進了一家雜貨店買了蘇打水,老闆娘看他不像這裡的學生,可又辨識不出是何許人也,開了一罐後,乾巴巴收下他的錢,送客出門。

 

麻襯衫不要紮衣襬、褲管要寬鬆、鞋子要黑亮黑亮,然後一把白色的大傘,他的扮相看上去就像是從南洋回來的少爺,矜貴得不能被太陽曬。他臉蛋像這裡一絲的不協和音,那麼一點不同,他太高,太瘦,太冷淡,紅唇高高撅起沒有餘地,絲毫不願融入這幅光景中,依舊我行我素。

 

被風吹亂的天生黑髮飄揚,崔然竣任由風吹,收起了傘。

 

延禧和明治之間的距離太遠了,他常常記起這件事,也常常忘記。

 

入中學校,他不怎麼費力,數學好,家世好,讀的小學校好,很自然順利地進入了中學校,為了往後的預科做準備。崔秀彬往後會和他進一樣的中學校,崔杋圭也是。從那之後,他與他的人生裡多了一個崔杋圭。

 

其實他也知道,崔秀彬的父親不願兒子讀中學校和預科,因為那是給殖民地人民讀的,崔秀彬有一半日本的血,該正正當當回去讀內地學校,別像老大老二那樣,因為有殖民地的學歷,回內地還遭受一些混帳的輕蔑。誰知妻子竟說三個孩子都該平等對待,老么不能有太多特權,這樣哥哥姊姊心裡會不平衡,所以他就留在這裡讀中學校和預科了。

 

那孩子崔杋圭,突然闖進他們的人生裡了。他有了弟弟,崔秀彬有了跟班。

 

他幾乎是親手將崔杋圭拉拔大,在這個複雜的世界裡,教他如何辨識王公貴族們的弦外之音與言外之意;崔秀彬教崔杋圭彈琴聽流行樂,看戲賞月賞花,讓他不被那些公子哥兒們瞧不起。他小心防備著不讓崔杋圭受傷,把他推到自己身後,時時刻刻戰戰兢兢;那時崔秀彬也該擔當這個角色,卻忽然回了內地,爾後只在假期間回來。他太專心致志看著崔杋圭,以至於沒有察覺到崔杋圭的眼神飄走了。

 

也罷,那孩子現在對崔秀彬已經沒有心思了。

 

卻是在這件事燒成灰燼後,他才突然焚起嫉妒的心。

 

只是又有何用呢?崔秀彬一心向他,他從根本就是勝者,再有嫉妒之心,可顯得非常小氣了,他這是得了便宜又賣乖。

 

或許他可以買個點心回去。要買什麼呢?甜的點心?鹹的?還是買汽水?那個家沒有出現汽水這東西,因為太太平常不喝,崔秀彬也就不喝了。

 

他經過路邊攤,香味飄過撲鼻,高湯鮮味散散,那是什麼味道?很熟悉但又透露著生疏,海鮮的比重較高,貝類的鮮甜味,應該是有蝦子吧,轉頭一看是賣拉麵的。老闆在滾湯,一把麵扔下去,幾個中年男子坐在攤位邊的長椅上吃麵,崔然竣撈撈口袋裡的錢,應該還夠,就去叫了一碗。

 

×

 

還沒想好要給崔秀彬帶什麼回去,他就先喝了一瓶蘇打水、吃了一碗拉麵,飽暖了自己,忘了崔秀彬。不,他當然沒忘,只是他太餓了,難得自己出門玩,也沒有什麼目的,單純地在街上閒晃,一時之間感到陌生,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可以一個人出來。

 

一個人在朝鮮?不,幾乎沒有那樣的時間。父母總是有結束不了的工作和社交聚會,必要時他要出現,常常出現。父母知道他駕輕就熟這些場合到疲乏了,對他懷有歉意,卻也懷著一點希望,希望他能夠就此接受自己的未來:繼承家裡的銀行,延續家族的生命。因為他也是被延續來的,所以也有義務延續下去。

 

太陌生了,不認識這樣的自己。過沒多久,他又繼續往前走,消消胃裡的食物,出點汗動一下。來到日本後,他很少像以前那樣接受父親指定的防身術,因為這裡(大概)沒人認識他,也就鬆懈了。現在想想,是該把手感找回來,但這裡請得到像朝鮮那樣的師傅嗎?應該可以吧?這裡可是日本……

 

這裡可是日本,這裡什麼都有,就像以前他們在朝鮮宣傳的,他們有更好的高等教育,更好的家世背景,更優秀的師資和人才,更豐沛的資源,但他仍然什麼想法都沒有。

 

求學期間他的成績一點也不好,嚴重的偏科生,大家也都知道怎麼回事,還是幫人留個面子。其他科成績慘慘澹澹,每到小考就被老師叮囑別再考差了,只有一科可說嘴的數學衝得天高,高得老師逼他留下來單獨寫習題本,混了一份高年級的題目進去,他不知道怎麼解,用腦袋現有的公式寫了長長的驗證,交出去,沒有一個答案是錯的,老師氣得臉漲紅。

 

為什麼他什麼想法都沒有呢?分明在朝鮮時,他覺得自己被束縛住了,被困住了,被家族和教條擋住眼前的路,為什麼現在反而什麼都不知道呢?他想要什麼?他真的有想要任何東西嗎?

 

隨著思緒如洪水般沖刷乾涸的腦,他的腳步也越加越快,皮鞋不宜快走,磨腳,他已經沒辦法注意到那些事,但他也沒有其他能注意的事。

 

難道他真的是個庸才嗎?在來到日本後,不禁有了這樣的想法。眼見崔秀彬每一日都有新的活動與行程,有生產,有他人的信賴,他在這裡卻是顆零,沒有任何變化,沒有機會,沒有想法。

 

不知不覺走到了神田川邊。

 

櫻花早就謝了,河邊換上新綠,一簇一簇多麽鮮活明亮。跟死氣沉沉的他一點也不同。

 

崔秀彬在東京的家有一台鋼琴,也有各種尺寸的提琴,就連木管樂器都有,不曉得是為了美觀擺設,還是真的有人使用,總之,他也彈過那些樂器,然而使不上手,不習慣,很快他就捨棄了那些東西,懷念起自己的琴。

 

兒時他教過姜太顯拉琴,少年時他也教過崔杋圭拉琴。更別說自己的堂表弟妹們了,作為一個兄長,他是盡心盡力,把兄長美德做得盡善盡美。啊他就是體現何謂兄長之美德的化身,認份、護小、倔強,再多說下去也不是什麼好的詞彙,所以他不講了。

 

倒是崔秀彬不彈琴也不拉琴,不吹笛也不打擊,他會,但他不要。他學伽耶琴。這裡也有一架伽耶琴。

 

怪異至極的選擇。

 

賓客們來訪時,他們就是首先推出去的表演用小娃娃,孩子們就是父母們的縮影,就是家族的未來,崔秀彬作為日朝混血,伽耶琴未嘗不是一種忠心表態,博得許多朝鮮叔叔阿姨們的歡心。當時他想,這孩子真投機。現在他想,這孩子真聰明。

 

論政治手腕,崔秀彬可比他高明太多了。

 

從頭到尾該操心的只有自己這副模樣。

 

父親說,在紐約的分行有些新的計畫要啟動,他有興趣的話,不妨去看看,也算是見見世面,看看美國人怎麼跑金融。

 

父親似乎搞錯了,誤以為他是恨透朝鮮,他並不是想逃離朝鮮,他只是想逃離一個誰都認識他的地方。縱使他們溺愛兒子,縱使他們給他無數次機會,其他人也不會。

 

午後的神田川刺眼。川水粼粼,太陽碎片飄揚河面之上,花謝那時,花筏可壯觀了,一片一片、一簇一簇、一團一團的落櫻徐徐流動,他看直了眼,得知崔秀彬開學時都能見到這樣的景象,在這些粉櫻之中上下學,登時發覺,他們的這段時間是裂開的,分屬兩塊不同地。

 

日本人來了,把朝鮮的鐘撥得和他們相同,格林威治數到九,他和崔秀彬處在同一個時區,同一個帝國,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多餘相同,他一時數不清哪裡不同。

 

最一開始被說像雙生子的其實是他們。

 

早在崔杋圭來到京城之前的孩提時代,他們倆時常被問是不是雙胞胎兄弟,在崔秀彬還沒突然拔高的年代,他竊喜,和這個搶來的弟弟竟然真有被誤認是同血脈的一天。雖說這誤認也只持續了小幾年,崔秀彬長得愈高,面貌愈像母親家的人,崔然竣就愈怨。

 

而直到崔杋圭到來,他才知道過去的他們倆根本只是單純長得像,但也僅止於童年時期。崔杋圭的出現,出現在姜家裡,他發現,這世上是真的有分身一般的存在,宿命般糾纏存在。

 

他決定回去時上千和屋買水羊羹和錦玉。這就是今天的甜點。茨木家的人一點也不介意他吃住睡在這裡許久,也沒有任何一個下人過問猜疑他和他們家小少爺的關係,他就像是,早就存在這裡的一個人,穿梭這棟深紅古屋,拉其琴,奏其笛,一點也不彆扭。

 

或許應該搭電車回去,但他決定還是用走的。

 

後母看出他不想碰金融,要父親把「去紐約分行」,改成「去紐約」,少掉一點目的性,用盡心思配合他,摸著他的輪廓,想出各種彎曲迂迴的解套。他罪惡感湧上,自覺愧對後母惹她操心,可又拉不下臉,拐彎說紐約或許不錯,但他要先待在東京一陣子。這一陣子能幹嘛?他也不曉得。

 

崔秀彬給他看數學系的教授名單,說有興趣的話,可以請前輩們引薦,都不是問題。那都不是問題,他們人都很好,太為他著想深怕傷了他的自尊,那些都不是問題,有問題的是他。

 

他辜負了所有人的好意。

 

徘徊在神田川的一小段路邊,河水湍湍流去不復返,過去的時間,射出的箭,說過的話,錯過的機遇。他不曉得自己漏掉的是哪個。

 

崔然竣駐足在岸邊,收起傘,現在太陽背過頭不看他了,烈陽不會照在身上。他好動,愛跑,小時曬得像黑炭(怎麼長大卻是蒼白慘慘呢?),一點也不似大少爺,被奶媽念了好幾年,依然不改個性,只有在家教課和小提琴課時會靜下心來做事。偶爾崔秀彬也會來訪,在他拉小提琴時為他彈琴作伴奏。他鋼琴彈得真好,彷彿生來十根手指就是與鍵盤相合。會用昂貴古典的Fortepiano演奏巴哈,也能用現代的Piano彈西貝流士,琴聲悠悠,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崔杋圭才著了魔。

 

現在崔秀彬也不彈琴了。他也不拉小提琴了。只剩崔杋圭一人還在那些輕飄飄的樂符裡(不,他不該這麼說,他道歉)。他不該有那樣的時間和精神,去操心那些事,他該做的,應該是找出自己想做什麼。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什麼都不想要。所以他現在困在這,困在河邊,困在神田川邊。神田川不會在乎這點小事,但他在意得不得了,吸了鼻子,他深呼吸一口氣,仰頭,試圖把胸口的怨懟都吞回腹裡,把眼眶的水倒回去,假裝這些從來沒發生過。

 

他快步走回茨木家位於麴町的住宅。

 

×

 

時間已經是午後四點多。距離崔然竣出門已經是三、四個小時後,崔秀彬睡醒了午覺,到後院做操做運動,又流了一身汗,簡單沖洗了下,問傭人有沒有什麼事,然後又回書房去讀書。傭人們說沒有事,不過提醒他過幾日夫人就要和先生一起回東京了,要小少爺記得這件事。崔秀彬不曉得為何他該記得。

 

畢業論文沒什麼問題,他現在該思考的是,父親會把他拎回朝鮮,還是就留在東京呢?他該考律師嗎?不,至少現在還不想,但考律師的話前途會是一片光明。或許。不過,他夠會做生意的話,這些都不用擔心,從回到日本開始,他已經聯絡了不少大哥有興趣合作的對象,打算趁大哥回日本之前,先以茨木家的名義邀約他們來吃頓晚飯。對他這個性一點也不熱絡的人來說,著實是項折騰,不過好處是日本人節制得多,留有餘地讓他關起自己的門。

 

這時間廚房的人也開始要準備晚餐了,年輕的小女傭杏子只有十三歲,還不太會控制腳步聲輕細,小跑步在找少爺,在玄關找到少爺,問坐在玄關邊檜木穿鞋椅上看書的少爺今天晚餐想吃什麼。

 

「都可以,」崔秀彬說,「有放蛤蠣的湯,還要有蔥。」

 

「就這樣嗎?」杏子沒有想到今天的菜色要求如此平淡,雖說她以前的家並不是隨時能吃到蛤蠣的,但相比之前的點餐可說素樸多了。那位朝鮮來的竣吾少爺(哎朝鮮話真是太難了,還是叫他しゅんご吧)據說是銀行家的兒子、貴族的後代,舌頭特別敏感,所以秀彬少爺交代每天的晚餐豐富點,至少要有四樣以上的菜色。

 

「先這樣,」崔秀彬思忖了下,又說:「有什麼煮什麼,湯要是熱的上桌就對了。」

 

那當然,他們至今還不敢把涼的食物擺上桌,哪敢啊。杏子偷偷想。

 

今天竣吾少爺似乎沒有說要去哪,中午過後就出門了,連秀彬少爺也不曉得他是去哪,而且這一去,三個多小時就過去了,想來是擔憂吧,才坐在玄關等人。他們家秀彬少爺也不是容易操心事情的人,不過對於竣吾少爺的事特別關注,想想也是,那位少爺雖說是朝鮮人,好歹也是堂堂的貴族後代、銀行家之子,還是一間外國人創辦的名校出身的人呢。杏子不懂這些,她十二歲多就被父母推出來賺錢養家了,家裡窮,上中學是不敢奢望的事。

 

「杏子,」崔秀彬說,「幫我拿杯溫水過來好嗎?」

 

「好的,您稍等。」

 

這個家有三位繼承人候補,杏子見過他們,只有秀彬少爺常常住這。前兩位少爺小姐都大她太多歲了,足以當她的父母,因此二十出頭、高䠷、又面容清爽的崔秀彬格外吸引她,就像個王子,閃閃發光。她也讀過童話故事,那些王子都是金髮碧眼,西洋來的異人,如果有東洋的王子,就絕對會是像秀彬少爺這樣的人吧,歷史上有哪位美男子能和秀彬少爺相比嗎?哎那這樣,竣吾少爺呢?竣吾少爺,更像是現在流行的黑色浪漫小說裡的主人公,慘白的臉,纖瘦的身體,俊美的臉龐,好似有妖術那樣……她轉頭過去,要去廚房給秀彬少爺取一杯溫水。

 

小小的步伐在上過蠟的亮木地板快步行走,她聽見門拉開的聲音。竣吾少爺回來了,太好了,趕在晚飯之前回來,她還是端兩杯溫水吧。今天天氣熱,需要喝口水解解渴。

 

「你回來了。」崔秀彬放下手中的書,「然竣哥。」

 

「喔,」崔然竣把傘放回玄關的傘桶裡,「吃飯了?」

 

「還沒,他們正準備要煮,你想吃什麼?」

 

「我簡單的就好,不太餓,」崔然竣說,「剛剛在外面吃了拉麵。」

 

「那還要吃飯嗎?還是就先給你菜跟湯?」

 

「還是給我飯吧。」

 

「我去說。」崔秀彬這麼說,卻湊近看他的臉,「剛是去哪了?看了電影?」

 

「啊?沒啊。」

 

「喔,」崔秀彬說,「看起來心情不好呢。」

 

「……就在神田川那邊走走。」崔然竣提起手中的盒子,上面寫著「千和屋」,「點心。」

 

「哎唷,天要下紅雨了,還帶點心回來?要配什麼茶?紅茶吧?」

 

「要紅茶。」崔然竣忽然大聲說,「給你帶點心還那語氣?真是沒良心。」

 

「感激的呢。」崔秀彬看四下無人,趁機去咬崔然竣的脖子,伸手摟住他的腰,「還以為你在外面哭哭啼啼想家了。」

 

「神經!」崔然竣撥開他,拿回盒子,朝著客廳走去,「我是去快活!思考人生!」

 

被甩在這邊的崔秀彬愣了下,隨即又換上歡快的笑,也跟著往客廳走去。剛才門拉開的瞬間,他看見一臉陰鬱的崔然竣,以為在路上出了什麼事,或是看了一場壞結局的電影,他不知道,心裡冒出許多困惑的泡泡。不過,路上還有心情買點心,看來還沒大問題。

 

杏子端來兩杯溫水,崔秀彬吩咐她去跟廚房說晚飯後煮一壺紅茶,然後把點心放在客廳的玻璃桌上,把中午那本萊蒙托夫的詩集擱去一邊,想了想,又叫人來把書放去書房。

 

「你下午在幹嘛?」崔然竣問。

 

「運動,讀書,」

 

「讀什麼?」

 

「教授給我的書狀。」崔秀彬說,「還有你這本。」

 

「不怎麼好看呀。」

 

「還可以,但確實不太有趣。」

 

「嗯……」

 

「還以為你會去買些更有趣的書回來。」

 

「不了,我想先讀完這本,一個一個照順序來吧,不然會亂掉。」

 

「嗯。」

 

「想要我讀跟數學有關的書嗎?」

 

「嗯?為什麼?」

 

「不然什麼都沒做。」崔然竣解開盒子的綁繩,一窺裡頭的點心,「米蟲。」

 

「說什麼呢,來這裡不就是讓你休息的嗎?」

 

「是這樣的嗎?」崔然竣挑起狐疑的眉,「我父親可不是這樣認為的。」

 

「不然你是想來認真讀書的嗎?」崔秀彬說,「我猜你可能想。」

 

「……」

 

「怎麼?」

 

「沒,」崔然竣搖搖頭,「我的腦袋現在沒有任何想法。」

 

「一片空白。」他又說。

 

啊,或許這就是原因。

 

「也是,」崔秀彬點點頭,「誰叫你過去二十多年都是為了讓父母開心呢。」

 

「……」

 

你已經做得夠多了。崔秀彬不打算說出這句話,他想崔然竣自己也知道。

 

「少爺,阿寅說佐伯子爵他們今天送來了高知的醃鰹魚,今天上這道好嗎?」杏子又從廚房噠噠噠跑過來。

 

「怎麼又送……就上吧,」崔秀彬說,「還要酒。」

 

「是鰹魚的季節啊。」崔然竣說,「但也快結束了。」

 

「是春夏的快結束了,還有秋天的呢。」崔秀彬說,「還是我們去高知呢?」

 

「啊?」

 

「才能吃到新鮮的鰹魚,」崔秀彬呶呶嘴,「別人送的,都只能是醃過的。怎麼?就坐船去吧。」

 

「那裡可是四國……」

 

想起來,中午似乎也是在聊這事,在東京太悶了,要去旅行,但是北海道真遠,過去要好久,好累。內地好大,日本好大,大得崔然竣,常常指不住自己現在在哪裡。那些地理名詞,對他來說都好遙遠,他偶爾,會想要回京城的家。京城的家裡有他的父親母親,他的朋友,從小到大的玩伴,崔杋圭,極度的冷,乾燥的風,那裡和東京相反。他想念京城的風土。

 

但都難得到東京了。一個和京城相反又相似的地方,這裡的時間和京城一樣,這裡是日本,這裡說日語,這裡沒有他熟悉的一切,這裡都是新的開始。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去指。

 

而且這裡有崔秀彬。至少他現在可以指出自己在地圖上哪一點,不用晃著迷茫的手指,讓自己落在一個無名之地。

 

「那就去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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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aningful Stone - As 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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