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我們只會是命中注定#02

「仁俊啊，等一下我們開車去吧？今天塞成這樣，搭計程車會一直跳表，到時副理又要唸了。」羅渽民拎起皮質雙肩包和西裝外套，拉著黃仁俊一起到員工餐廳買三明治，速速解決完午餐後就上路了。

因為黃仁俊也不是什麼新手，所以公司也沒特意教他，只要相同部門的人多傳達一下他們公司的作法是怎樣就好。言下之意就是關於報帳、做決定、提案這些都跟以前不同了，要黃仁俊自己多注意。

車上冷氣很強，他把風口往上調，瞥了一眼駕駛座的人。先不論車技如何，因為在這多如螞蟻的車陣中也難以判斷，但車品應該是好的。看羅渽民雖然臉上有點不耐煩，可也沒抱怨一句，只是將電台轉到路況報導，然後偶爾來些日常寒暄。他又偷偷用餘光去看羅渽民，發現對方正好撇過一點頭看他，嚇得他趕緊收回視線。

黃仁俊索性將頭靠在窗上，雖然這舉動有點幼稚但他不管，他只是想，那一天羅渽民一定認出他了，可是沒說任何一句話，也沒表示「我記得你」。

同時還發現一件事：羅渽民應該是有交往對象了。從回KKT的態度、頻率來看，還有下班固定往同一方向──其他部門──走，才搭電梯下去。他也選在那個時間去搭電梯，發現羅渽民都是和同一個人搭，不是那個和羅渽民要好的李帝努，是其他部門的。黃仁俊腦中沒有他和這個人相處密切的印象。

即使黃仁俊沒有和人交往過，但他不是傻子，這一路來還是有人追他的，也有人不想跟他交往但想跟他擁有其他關係的。電梯裡的羅渽民都會露出親切的笑容跟他聊天，偶爾另一個人會出聲吐嘈他。

「可以問你為什麼來我們公司嗎？」羅渽民說，「你在那邊的工作內容和這裡差不多吧？嗯……我們公司有特別吸引你的地方嗎？」

黃仁俊頭離開車窗。

「想換個環境，在那裡快沒動力了，」他把真心話削成只有輪廓的形狀，說，「剛好你們公司獵頭找上我。」

「是嗎？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我們公司也沒多強啊，跳來這真的能讓你發揮實力嗎？」

「對現在的我來說，喜不喜歡那個環境比能不能發揮實力重要。」黃仁俊說。

「喔……」羅渽民握緊方向盤，終於等到又一次的綠燈，這次路順暢了，開得平穩快速，「烏龜還好嗎？」

烏龜。

想起家裡水缸的烏龜，每天都很有活力地爬上爬下運動，比他還有用心生活的樣子。以前也曾想過養貓或養狗，因為牠們也是一條生命，就會逼迫自己活下去照顧他們；雖然不想養貓養狗也是因為，牠們是一條生命。那陣子醫生說自己從姊姊那接養了一隻狗，每天回家都想著要帶狗去跑步、散步，因為都會到戶外去運動，心情也跟著好起來。醫生建議他也養隻寵物。他想，好，但是牠們總有一天也會離開自己，而在牠們死後，他就要承受加倍的痛苦活在一個死不了也活不下去的世界裡。

烏龜平均壽命超過十年，對他來說太剛好了。

在頂樓那一晚，羅渽民意外撞見爬上天台的他。羅渽民不是有意介入的，可他還是闖進了那個本該安全、寂靜、導向死亡的路。當時他只是想，這個小弟弟怎麼站在那，腿還越過欄杆？

「烏龜很好，」黃仁俊說，「蠻有活力的，我一直以為烏龜就是懶懶散散，但他比我有活力多了。一整天爬來爬去也不嫌累，而且很親我，不過就是沒什麼長大，快一年了體型還是沒變，可能養到一隻跟我很像的龜吧。」

羅渽民被這番話逗笑了，的確，黃仁俊不只體型偏瘦小，臉但還長得幼，說是高中剛畢業都相信，那張臉根本不像個二十七歲的青年。

「幹嘛笑啦。」黃仁俊看他笑，也跟著笑，他知道羅渽民沒有惡意，甚至是在這段對話感受到開心。

「沒有……就是……覺得太好了那樣，雖然完全不能說瞭解你，但是看到你現在，就是至少，不排斥說這些。」

黃燈亮，剎車踩下，慣性讓他們稍稍往前一抖，那個剎那間黃仁俊心裡灑出好多泡沫。

像他這樣在戀愛上一片白紙的人，連電視劇說的像個大人誘惑都做不到，他只知道被糾纏很煩、還因此學了很多擺脫糾纏的方法，可是他壓根不懂喜歡上一個人，到底該採取什麼行動。

甚至也沒考慮過羅渽民有交往對象的可能，因為那不在考慮之中。

他想，自己還是有點吸引力的吧，從過去被一堆自己不喜歡的男人糾纏的歷史來說看，他還是有點吸引力的吧。只怕自己只能吸引怪人，無法吸引羅渽民這種人。

×

也許是因為困在衣櫃裡太久所以他沒辦法獨自忍受那種狹窄或黑暗的空間。

小時候都玩過扮家家酒、捉迷藏，以前看表哥躲在衣櫃最上層過，他有樣學樣，像隻小猴子一樣爬上去最頂夾層，但不知道那其實是個暗層，碰到某個開關後，木板落下，推不開。表哥表姊喊了好久終於在六小時後聽到衣櫃裡他最後使盡全力的哭聲，出來後一張可愛的臉哭得扭曲變形然後昏死過去。

又不小心想起討厭的事。羅渽民調好咖啡機數值，特製的八倍濃縮咖啡出爐，他想都沒想連塊餅乾都沒配就一飲而盡，到茶水間準備沖茶的黃仁俊看了又皺起眉，他還是無法理解八倍濃縮咖啡到底是什麼味道。

「嗯？幹嘛那樣看我？」羅渽民問。

「……沒什麼，各人有各人喜好。」黃仁俊說，「不過那麼濃的咖啡不會太烈嗎？」

「我覺得還好啊，很醒腦。」羅渽民說，「喔不過味覺上、客觀而言的確很烈，所以接下來一整天我都只能喝水。」

「……我可以喝一口看看嗎？」黃仁俊說。衝口而出，這才發現自己說出真心話了。但他也並不是想喝羅渽民的咖啡，純粹是好奇那種非人口味。

「很燙，小心。」羅渽民想也沒想就把黑色馬克杯交給他。

看黃仁俊尖起嘴小小啜一口就想笑，沒想到還真的有人敢喝。李帝努也走進茶水間要沖正常的咖啡，就看黃仁俊不怕死在試喝那杯八倍濃縮咖啡，笑他也真是大膽。就才那麼小一口，苦得不行，黃仁俊皺起臉吐舌喊苦，那張臉讓他更樂了。茶水間又來了一個人，是J。J和李帝努閒話家常，討論今天中午可以去吃哪、今天下班要去拿訂好的蛋糕，和自己則是半句話都沒說。兩人不在彼此的視線內。羅渽民將自己固定在黃仁俊身上，只見對方帶著詢問的眼神看自己。

他把馬克杯塞回自己手上，說「真的好苦，不要了」。

當然會苦吧，沒人想喝這種奇怪的東西。若不是大學朋友被辣到吐舌說你做的飯好吃是好吃，可是味道有時真的很極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口味，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有這樣的習性。所有人看他喝這樣的咖啡都好奇地想試，然後又嫌棄他的舌，說一定有問題。他也這麼想。李帝努嫌過，J也嫌過，現在輪到黃仁俊。

說實在的，黃仁俊整張臉擠在一起的樣子讓他心裡翻騰起了什麼，他笑了，然後趕緊壓下去。這表情也沒什麼特別的，幾乎每個喝過他特調咖啡的人都會露出這種微妙、嫌惡、驚恐的表情。黃仁俊也是，尤其他眼睛本就泛著一層水，現在看就更可憐了。羅渽民有點想再讓他喝一口，等到黃仁俊再喊一次苦，他就要揉他的頭髮說抱歉。可一有這想法，他就嚇得不行，趕快無視。

「好怪，」黃仁俊捏起自己的茶杯，用紅茶漱掉嘴裡的咖啡味，說，「為什麼要八倍啊？」

「沒什麼啊，就喜歡，」羅渽民說，「也不要求其他人喜歡啦，這是NANA特調，只等有緣人上門──」

「誰會喝啊。」李帝努說。

「NANA是誰？」黃仁俊問。

「我，」羅渽民又露出那個沒心眼的笑容，「因為姓羅。」

最近搭電梯時，黃仁俊都會剛好趕上他這班。其實也不是多特別的時間，只是因為他會刻意挑一個人不太多、但又會有人的時段去搭，通常J會陪他一起搭。不曉得為什麼黃仁俊也都出現在這班電梯了，每一天。他總是忍不住讓視線、不小心、飄到那個新來的同事身上。他們不是第一次見，但必須裝作第一次見。

他偶爾會想那是巧合還是注定該發生？就因為在會場中感到不適、額上冒冷汗、男友沒看見他眼神的閃爍，逃跑似的到頂樓去，看見頂樓前方人多又更不舒服了，狼狽地繞來頂樓後方，就看見天台上一個人準備把腿跨過去安全欄杆另一邊。

差一點就跳下去的人似乎注意到視線，驚恐地轉過頭來，兩人視線對上後，羅渽民用跑百米的速度衝過去，攔腰抱住他拉回地面上。

『你要跳下去！？』

『……』

『不行！』羅渽民大喊，『不要！不可以！』

已經摔在地上的黃仁俊無法反應，他只是想，他早就在這了，羅渽民還繼續大吼那些一分鐘前該講的台詞。

而且他拉得好大力，屁股都被摔痛了，早知道就該找個更隱密的地方了，可是被拉回來的時候他又覺得還好沒摔。

『有、有沒有受傷……？還好嗎？有摔到嗎……？』羅渽民心有餘悸，看黃仁俊憔悴的臉龐，以為是自己用力過猛摔傷他了。

『……我後悔了，』黃仁俊說，『……剛剛才發現，樓下好多人，摔下去會害到別人……』

羅渽民臉上隨即露出「這是重點嗎」的表情，但又鬆了一口氣，他沒想到只是上來透透氣，卻要撞見人家自殺的場景。況且這男生看起來年紀很輕，不知道是什麼事讓他苦惱得要自殺。

第一次碰到這種狀況，羅渽民腦子一片空白，不斷在腦中搜尋要怎麼幫助眼前男生的方法，末了，他也沒扶黃仁俊站起來，反而是自己坐下。事情發生太突然，他嚇得沒了力氣。

羅渽民想問他為什麼要跳樓，而也真的問了。可黃仁俊搖搖頭，說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腦海裡有個聲音催促他今天就去執行這項計畫已久的計畫。

羅渽民又問計畫是什麼意思。黃仁俊說，就是自殺的計畫。

他還有遺書，放在家裡，貼在冰箱上。手機也有備份。說到這，他想到要跳下去之前還把手機放在跳下去的地方，現在手機因為訊息而亮起通知燈。為了這個他還特地把螢幕鎖解掉。一想到這，他就覺得自己太過可悲，想死不想被發現，可是又想被紀念。

──那我可以叫你NANA嗎？

差點就說出口了，幸好沒有。黃仁俊咬住下唇，盯著眼前的螢幕，畫面上有多井然有序，他的腦子就多紊亂。他只是說「NANA好像女生喔」，另一個人就笑了。不是羅渽民也不是李帝努。而是那個他始終不知道名字的人。嘴角是了然於心的角度，看在黃仁俊眼裡就是刺眼。

NANA是限定叫法。他才不要叫NANA，這樣一點都不特別。如果不能成為最特別的那個，寧可流於人群之中跟著喊渽民就好。

再次遇見羅渽民後，黃仁俊總是想起一年前他差點就跳下去了。不知道羅渽民會不會也想起這些事。希望會。要說他自作多情也好、說他就是經驗太少也好，黃仁俊就是無法撲滅心裡最深處那一小搓火苗，現在和羅渽民天天見面，就灌入更多氧氣，火苗越燒越旺，終於變成了一團烈火。

被拉離開欄杆之後，他們倆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頂樓大風，依稀還能聽到前方的人聊天。羅渽民試圖講一些輕鬆無負擔的話減輕他的防備心，要他別往下跳。至少今天先不要。黃仁俊問為什麼？因為你看到了，會有罪惡感嗎？羅渽民沒說話，但點頭。

突然，羅渽民拿出自己的手機，問他有養寵物嗎？

『沒有。』黃仁俊說。

『我想也是，』羅渽民說，『……你住的地方可以養寵物嗎？』

『嗯……？嗯，記得沒說不行……鄰居也有養貓……』

『那好，』羅渽民點開聊天室頁面，拿給黃仁俊看，『我朋友要出國工作一陣子，他養了隻烏龜，才剛孵化的那種小烏龜……要找人幫忙養，但很多人不是不能養，就是怕……你會怕烏龜嗎？』

黃仁俊搖搖頭，他不知道為什麼對方突然提起這個，在這種場合、這種時刻、這種情況之下。他誠實地說自己小時候養過。

『我有點怕烏龜，』羅渽民說，『你可以幫忙養嗎？』

他答應了。

兩人交換彼此的KKT，黃仁俊看著對方一隻兔子的大頭貼和「Jaemin」兩字，忽然想起自己用的還是和好友出遊時被拍下一張笑得燦爛的照片。李東赫給他拍得太好了，那張照片上的笑容應是用光了他這輩子剩下的快樂；被看見時一定格外諷刺，這個笑得開心的人才決定要去死而已。他的遺書裡也留了不少東西給李東赫，包括那次出遊時拍的拍立得，幾件一起買同款式不同花色的衣服襯衫，一些崩潰時寫在藥袋上、手記上、素描本上的字句，還有零零碎碎記錄著他軌跡的小東西。他常想要是沒有這個朋友他就去死了，然而事實上就算有這個朋友，這一天他仍然是差點跳下去了。

今天沒有死都是因為羅渽民。這是好是壞，他暫時先不想。

後來黃仁俊從他那接養了烏龜，羅渽民說，他不是真的怕啦，但因為家裡有人不喜歡，天天唸，天天嫌，只好幫小烏龜找個更適合的主人。況且，羅渽民也只是個暫時的中繼站，烏龜的原主人說最好是個能用心照料牠的人，如果討厭的話就算了。黃仁俊不怕烏龜也不討厭，小時候也曾養過一陣子這類小動物，所以接養過來時，看到小烏龜時就愛上了。

黃仁俊根本沒問羅渽民是誰、做什麼工作、幾歲、住哪，也不關心是不是參加同一場尾牙的人，他們都沒有再談那天的事情。羅渽民只告訴黃仁俊自己的名字和聯絡方式，把烏龜交給他之後，就只有連絡一、兩次，後來就將黃仁俊的KKT帳號轉給烏龜原主人了。他作為中介者的工作已經結束，不該再有交集。

所以看見彼此時都不約而同覺得這真是詭異，巧合到不行。可也許巧合就只會停在巧合的階段。

今天搭電梯時沒有黃仁俊，J吐一口氣，說，「今天那個男的沒來。」

「誰？」羅渽民問。

「黃仁俊。」J說，「他最近都會一起搭電梯。」

「喔，是喔？」

「你沒感覺？」J挑眉看他。

羅渽民乾著喉嚨，說，「不是就剛好而已？」

「……先不管那個，我最近可能沒辦法和你一起搭了，」J說，「前幾天我們主管就說，最近美國那邊改了最後入關的時間，我們要配合，少說也要配合一兩個月。」

「喔。」

「抱歉……沒辦法和你一起搭。」

「沒關係啦，」羅渽民說，「本來也就勉強你的。」

搭電梯的毛病還是沒能治好，羅渽民想，也許真的忍一忍就好了，反正十七樓下去不會多慢。J改時程的第一天，下班時間他試著和一群人擠在電梯內，大家都盡可能地往裡面塞。最後一個挾著抱歉進來的是黃仁俊，他隔著好幾人看見臉色很差的羅渽民在角落。今天沒有J。

到一樓時人群瞬間散開，宛如脫網的魚，羅渽民大喘一口氣，看見黃仁俊在電梯門外等他。

「嗨，」他裝出沒事的樣子，說，「剛剛沒看到你。」

「我被擠在最外面。」黃仁俊說，「今天你怎麼搭這班？」

「你也是啊。」羅渽民說。但說出口就後悔了，這樣講顯得好像他早就發現黃仁俊這幾周以來的行徑。果不其然，對方的臉立刻紅了半片。

「……今天有事，所以就沒留下來聊天。」黃仁俊做著心虛的解釋：「平常都會和帝努聊一下才走。」

「你特地跑到隔壁辦公室和他聊？」

「就，」黃仁俊頭又更低了，說，「很近，就過去，嗯……」

「……那你等一下有什麼事？」

當然沒事，那是騙人的藉口，黃仁俊更慌了，還在思索該編什麼理由時，羅渽民又出聲道：「那件事一定要今天做嗎？」

「嗯？」

「一定要今天做嗎？」羅渽民說，「可以延後的話，今天陪我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