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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濟州島的路#20

 

 

 

 

「聖誕節的時候,會回來嗎?」媽媽在廚房裡切菜時,他在餐桌邊挑菜、削蘿蔔皮,以前很少幫母親做這些事,平時放學就是跟朋友去吃飯,然後去自修室讀書到九點才回家。母親下班後也沒力氣做飯,就買些外食將就。假日,兩人就上館子,買菜回家自理。趁著休憩日短暫的喘息時間,母子倆才有足夠的相處時間。

 

「我們家又不信教,」夫勝寛停下手上的動作,說,「以前也沒在過聖誕節啊。」

 

「就只是說那段時間嘛,又不是說要慶祝,」媽媽轉過頭說,「你們那間學校不也是天主教辦的嗎?難道不會放假?」

 

「是天主教辦的……但有跟沒有都一樣啊,平時根本也沒在幹嘛,」夫勝寛說,他想到崔韓率塞給他的那條項鍊,隨即又趕快忘掉,「而且又不是美國英國,怎麼可能放假啦。」

 

「那你什麼時間會回來?」母親又繼續切菜,聲音收了點,反而透出一點不悅的感覺,夫勝寛還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

 

「我不知道啊。」夫勝寛說,「我再跟叔叔說看看……」

 

他到首爾去以後,就很少回來濟州島的家,這樣往返耗時間,只有周末才有空,而周末又時常有朋友間的聚會,或是崔韓率家的活動,或是,一個禮拜下來辛苦讀書,只想好好補眠休息。母親在電話裡也說不用太常回家,沒想到心裡仍是希望他多回家。

 

都是到了分開再相會後,才知道彼此在想什麼,在母親心裡他就是一個越跑越遠的孩子。夫勝寛靜靜地把那些菜處理好,回到房間去整理床墊。之前賣命扛進家的床墊,是令人滿意的尺寸,標示單人床墊,但看這大小塞兩個人都可以,只是麻煩在於抱回家,以後提醒媽媽別再去標榜顧客DIY的家具店買大型家具了。

 

自己的房間本就說不上大,鋪了床墊後顯得更小了,幸好還有行走空間。買了床墊還順便買了床包組,本來跟媽媽說不需要買這麼多的,金珉奎也才來住幾天。但媽媽堅持要買一套,因為兒子在首爾一定受人家很多照顧,這點回饋不算什麼。的確,不說放學後金珉奎常請他喝飲料,就連兩人第一次去郵輪玩也都是金珉奎出的,之後大大小小的東西……零碎的記憶一時喚不來,總之,他是佔了金珉奎好大的便宜。

 

才想到他,手機就傳出訊息鈴聲。

 

珉9『欸,明天早上十點半到機場,你來接我對吧』

 

夫勝寛『不然呢?』

 

珉9『是你跟你媽媽一起來接我,還是只有你?』

 

夫勝寛『只有我,我媽明天早上要去跟朋友吃飯』

 

珉9『那好,我先去你家放行李再出去逛吧?』

 

夫勝寛『嗯、』

 

夫勝寛『記、得、帶、防、曬,太陽很恐怖』

 

珉9『知道啦』

 

珉9『我去整理行李了』

 

×

 

崔韓率又拍了一張照片,沒有任何焦點的一張圖,就是非常無聊的風景照,在邁阿密運河旁的日落照,晚上八點多,太陽終於甘願下山。將這張照片傳過去與夫勝寛的聊天室,顯示未讀1。算過去韓國時間,他應該差不多也醒了,如果把Instagram五個帳號的限時動態看完夫勝寛還是未讀的話,他要關機。

 

第一個帳號就是金珉奎的,他還以為金珉奎又發了什麼丟人的自戀自拍,正想跳過時,第一張照片就是在機場,發布時間是兩小時前,罕見地身在國內線,照片上寫著「要去濟州了❤」,下一張則是在座位上了,果不其然,金珉奎買了頭等艙的,附上一行字說「可以伸直」。連去濟州島都要買頭等艙,就是為了夠大的空間,崔韓率想這人真的是無時無刻都要說一下自己大長腿。滑到第三張照片時,夫勝寛傳來訊息。

 

夫勝寛『好大的運河喔』

 

HVC『嗯嗯』

 

HVC『是邁阿密運河』

 

HVC『去找外婆時順便繞來了』

 

夫勝寛『好羨慕』

 

夫勝寛『我再五分鐘就要去當金珉奎的私人響導了』

 

HVC『什麼?』

 

夫勝寛『他來濟州島啊,到機場了』

 

崔韓率點回去Instagram,點開第三張圖,金珉奎下了飛機。

 

夫勝寛『麻煩的傢伙』

 

夫勝寛『一來就在機場揮手叫我的名字』

 

夫勝寛『(貼圖)』

 

HVC『大型犬訓練要開始了』

 

夫勝寛『你還真    壞心』

 

「呀!朋友來了就不要再看手機了好嗎?」金珉奎走過來,一隻手蓋上他的手機螢幕,迫使夫勝寛只能看他。

 

「知道啦,是崔韓率先敲我的,」夫勝寛說,「你行李就一個背包和一個……小小的行李袋嗎?」

 

「嗯。」金珉奎拍拍自己的名牌休閒背包,背包應了沉甸甸的聲音,他說,「裡面裝了相機和給你的東西。」

 

「給我的東西?」夫勝寛露出疑惑的表情,拍著金珉奎的手臂說,「你不要送我東西啊!送太多了啊!」

 

「就一點小東西而已,是給你媽媽的!你想太多,我對你那麼好幹嘛?」金珉奎反駁道,「住你家吃你家飯睡你家床要跟你媽媽道謝啊!」

 

「噢……是給我媽的就還好。」

 

兩人走出機場後,穿過高速巴士、直達車、特約包車,然後夫勝寛攔了輛計程車,直接把金珉奎的行李袋扔去前座,兩人擠進後座裡,夫勝寛先報了自己家附近的店家地址,然後對金珉奎說:「先跟你說,我家很小喔。」

 

「嗯……我沒差啊?」

 

「給你打個預防針。『你們有錢人』可能會不適應平民的房子。」

 

「我不在乎啦。」金珉奎說,「養金珉奎的方法很簡單的。」

 

「大型犬訓練要開始了」。崔韓率這句話還真壞心,但一點都沒錯,坐在他隔壁的金珉奎,就像一隻等著被主人褒揚的大狗,偷偷搖著尾巴,嘴巴哈哈打開等著主人摸摸牠的頭誇獎牠。夫勝寛總想,金珉奎這樣幾乎是聽命於自己的態度,是什麼意思。

 

他想到了在遙遠西邊的人,跨越十四小時的時差,傳來一點也不震懾人心的日落照,配上滿是無趣機械船隻的運河,這一切都更加令他混亂了。那個崔韓率,這個金珉奎。

 

這兩個人好像從上國中就認識了,看起來兩人也不像同一路的人啊,怎麼就走在一起了?而且這段友情居然還維持到了第五年,一個是沒談過戀愛的花花公子,一個是長得像花花公子的笨口男;兩個人的興趣也都不同,崔韓率除了Hip Hop外還聽很多,金珉奎好像喜歡聽爵士樂和古典樂,但夫勝寛發現他手機裡還有不少流行歌;個性?金珉奎做事非常仔細貼心,崔韓率則是粗枝大葉。夫勝寛怎麼想,都想不出為什麼兩人會是朋友。

 

「幹嘛?」金珉奎問。

 

「啊?」

 

「你一直看我。」

 

「啊?喔、嗯,沒有啦,只是好奇,你怎麼會跟崔韓率變成朋友……」

 

「你說那傢伙?」金珉奎歪著頭,想了想,「嗯……起初只是因為同樣是管弦樂社的,然後他那時真的很小隻,真的,明明有一半美國人,但他國一的時候比同年級的還要矮,我還以為他是跳級生。」

 

「他真的喊你哥?」

 

「不然你以為他叫我珉奎哥是開玩笑嗎?」金珉奎說,「他到國三才開始長高,也是長蠻快的,從國中就認識他的人都嚇到了。然後你說為什麼走在一起……交朋友不就這樣嗎?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朋友,反正合得來,他看起來很隨便但心思蠻細膩的。」

 

「嗯。」夫勝寛同意。

 

「你跟他又是怎麼變好的?」

 

「咦?」

 

「你知道嗎?那傢伙一開始還跟我說因為你人很好,所以很難討厭你,但他覺得應該討厭你才對。」金珉奎說,「你們這種關係,在你說的『我們有錢人』裡不算稀奇,可是連討厭人都要考慮的是第一次見,而你這種讓人很難討厭的也很少見,真的很神奇。」

 

「這不是稱讚啊。」夫勝寛說,不自覺地噘起嘴。

 

車子終於進入了市區,金珉奎看著街道,嘴裡碎碎唸著哇居然沒什麼高樓大廈好奇妙、沒有地鐵不會不方便嗎、剛剛經過一片田耶這裡不是市區嗎,也許對金珉奎來說,國外的小島真的不算什麼,韓國的濟州島才真的令他大開眼界。

 

「你為什麼想來濟州島?」夫勝寛問。

 

「沒什麼啊,來玩。」金珉奎說,「又有現成的導遊。」

 

×

 

從金珉奎那聽到,最近去音樂教室練習時(夫勝寛問:就是之前那間?)又聽到了那個人的琴聲,就是那個把聖桑彈得很好的國中生。不對,他不是國中生,嚴格來說,他還是大我們一屆的學長,只是長得比較小一點……對比較小一點。而且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在哪見過他,因為他的身高真的很、很特殊,想起來,好像就是在我表姊婚禮上見過,我表姊有傳給我看當天的所有照片,原來是男方的家人,一個看起來很冷很無情的人……「欸你家好乾淨喔,陽台邊的花都是你媽媽種的嗎?好厲害。」

 

「嗯?嗯,她都種一些香草類的東西或是番紅花,這種可以料理用的植物,我房間在這。」夫勝寛領著金珉奎走進短短的走廊裡,推開半掩的房門,是一個乾淨明亮的房間,整理得剛好,不是一塵不染的窒息感,書桌上散亂著夫勝寛帶回來的鉛筆盒與寫些無聊紀錄的筆記本,窗戶邊框是一束窗簾,被不同花色的帶子綁起來,單人小床的床單則是石灰綠色的山巒圖案,還有一條清澈河流從腰間的位置流過。

 

「床墊是這個,你要一起來鋪床。」夫勝寛從衣櫃與牆壁之間拉出床墊,一張比普通單人床還要大上一些的床墊,連包裝都還未拆,金珉奎看到那床墊,詫異地張開了口。夫勝寛還從衣櫃裡拿出一包新的床單,說,「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這種圖案的,反正我買了你就給我躺。」

 

「噢,謝謝。」金珉奎說,看著那包熱帶島嶼水彩圖案的床單,「我喜歡這種的。」

 

「真的?那就好。」夫勝寛笑了下。

 

他是真的喜歡那圖案,縱使不是夫勝寛買的;而就算夫勝寛買了海綿寶寶的床單,他也會大力點頭說他喜歡海綿寶寶。

 

兩人鋪床的時候,金珉奎又提起那個彈聖桑的男生,夫勝寛問,他是哪間學校的?是音樂班的嗎?嗯,是音樂班的,金珉奎說,櫃台姊姊說是另一間私立學校的,是跟我們學校很類似的,不過人家是基督教學校,我們是空有虛名的天主教學校,嗯,他會去那邊練習是因為認識的老師在那,聽說他現在就已經開始接教國中、國小生鋼琴的家教了耶,而且家長還很滿意。

 

「你調查得真清楚。」夫勝寛說。

 

「當然,」金珉奎說,「因為太巧了,居然可以遇到在我姊婚禮上的人,而且他彈琴真的很厲害。」

 

「勝寛,你朋友來了嗎?還是還沒去接他?我剛去買菜回來,不知道他吃不吃燉菜?之前朋友才教我這道──」

 

家門打開的聲音沒有聽見,是媽媽進門後的說話聲嚇到了他們,夫勝寛聽著媽媽說的話,對金珉奎使了個眼色。然後,夫勝寛的媽媽便來到兒子的房間──「欸我說你怎麼都沒回應……你朋友已經來了?噢天啊,你也不說一下,不會打電話跟我講一下嗎!?欸你好、你就是珉奎嗎?哇──長得好帥,你怎麼讓人家鋪床!?你在幹嘛啊、啊──珉奎要吃點心嗎?阿姨剛剛才去買蛋糕跟泡芙喔,是濟州島的名店,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你可以先去洗手,阿姨來泡茶啊。夫勝寛你快給人家鋪好床。」

 

「媽!」

 

「沒關係,我跟勝寛一起鋪比較快,謝謝阿姨,接下來幾天打擾了。」金珉奎站起來,差點因為跪太久的腿麻而站不直,夫勝寛趕緊勾住他的手給他穩住。

 

「哇……你真的好高,快頂到門框了,還好我們有去買新床墊,這張床墊我們有試躺過喔,夫勝寛還說他想搶走這張床墊──」

 

「左女士您請去泡茶吃點心就好,不勞您費心!」夫勝寛推著媽媽去廚房,將她推遠離自己的房間,路上還說著「你去泡茶啦其他我自己會用」。

 

回到房間後,夫勝寛把房門關上鎖起來,大吐一口氣後繼續拉床單,金珉奎盯著他,就這麼盯著。

 

「幹嘛?」

 

「沒事,」金珉奎收回眼神,跟著包床單,「你媽媽姓左?好特別,呃……那你怎麼會姓夫?」

 

「跟我外婆姓的,在濟州島夫姓就跟本島的朴啊、金啊一樣普遍。」夫勝寛說,「外婆生了太多女兒,剛好需要一個男孩平衡下。」

 

「所以你有很多阿姨囉?」

 

「跟很多表姊。」夫勝寛拉好最後一角,把難搞的鬆緊帶勾牢,拍拍床墊說,「好了,接下來五天這裡就是你的甜蜜小窩。」

 

×

 

崔韓率這才驚覺自己的行為相當不對勁,他醒來後點開手機,看見聊天室有新通知,朋友們以外的,還有金珉奎的,還有夫勝寛的。他點開與夫勝寛的個別聊天室,發現自己連續好幾天都主動傳了訊息過去,不是相片就是毫無意義的東西,看起來自己在對著夫勝寛囈語,這難以理解又陌生的自己。

 

金珉奎傳來的都是濟州島的景色,濟州島的食物,濟州島的路,濟州島的人,還有來自濟州島的夫勝寛的側拍。其中意思太明顯,藏也藏不住,崔韓率真想無視這些東西,基於他們之間深厚的友情,他直接關掉聊天室,連回都沒回,送一個已讀給對方。天知道他在美國有多麼無聊,醒來之後,去浴室洗把臉讓自己清醒點,媽媽在客廳裡吃早餐,而他只去冰箱裡隨便揀兩片火腿和起司出來,拿媽媽做好的荷包蛋,一併夾在吐司裡,放進烤箱。

 

不知道為什麼媽媽要給他放一把大提琴在這個家,但他的確無聊了,連手機遊戲都不想玩的那種無聊,三兩下嚼完吐司後,他將大提琴搬進自己的房間,連想都沒想就拉起蕭邦夜曲第二十號,不想動腦回憶樂譜時他就拉這首。

 

暑假還有一個月。

 

回去之後他還有一個禮拜才開學,他得去練團,他得準備開學,還有跟爺爺奶奶吃飯,也許父親還會帶他們三個出去吃飯偶爾親子交流下,以防漏了孩子的進度,若以後不幸出事還一問三不知就糗了。他突然開始討厭起自己還只有十七歲,什麼也做不到的年紀,縱使能闖出點成績,也不過是在大人們的庇蔭下才有。

 

這把提琴太久沒拉了,一點也不順手,一支好好的曲子他拉得氣急敗壞,心裡浮躁,但他最多也只懂得把自己摔去床上猛拍幾下棉被。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情緒。

 

聖誕節該怎麼辦?要回美國嗎?但韓國又不放假,而且高二下開始,老師大概就會開始準備大學修能考的教材,到時又要練琴、又要讀書,怎麼可能還有時間。更不要說什麼帶夫勝寛來美國的家玩,他都不知道十二月的自己會怎麼死的。如果是聖誕節的話,父親大概又是大餐加禮物吧,每年都是這樣,然後意思意思去一下教會,領個聖餐,聽一下禱告,就跟著父親匆匆趕去他朋友的酒會。去年的聖誕節多虧了金珉奎,可以暫時脫離大人們的拷問。他帶著妹妹,和夫勝寛三人一起在金珉奎家度過,夫勝寛是跟上的。

 

崔韓率坐起身,看著那把富有光澤的大提琴,想起那晚腦子燒紅了在路邊拉了莫道爾河,就為了拉給某個人聽。

 

那支曲子許久沒拉,他都怕自己會忘記,誰知道以前為了檢定考而拼命練習的後果,就是樂譜深深刻在手裡,他什麼都沒忘記。

 

他發覺自己正在想念。「想念」、「某個人」。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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