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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富家子#46

 

 

 

 

「……朴先生,」

 

「是?」

 

「有個男人要找你,他已經在你門口等一小時多了。」

 

「呃、誰?」

 

「不知道,」房東點燃一根菸,不再看他,說,「他自稱是你兄弟。」

 

×

 

朴智旻拿著鑰匙,站在房門前,眼睛沒有看向那個坐在地上等他的人。而正確來說,他逃開對方的視線,直挺挺地立在那,眼珠子裡什麼也裝不進去。他就像做錯事被逮住的小孩。鑰匙在手心裡翻滾,發出細碎的金屬敲撞聲。

 

「……你現在住這裡。」金泰亨低低地說。

 

他並不是質問的口氣,而是非常鐵定的,說出了一項事實而已。撓撓後面的頭髮,順著脖子摸下來,看似輕鬆,其實苦惱已經掩埋了他的所有表層思緒,金泰亨看著他,依然是不願說話的樣子,也就放棄了。剛剛房東一定說了他些什麼,他也知道,他們一點也不像,但也不想多做解釋。那是他們之間的事。

 

這扇門踏進去後,就是朴智旻的領地。

 

他很明白。沒有根據,朴智旻甚至還沒開口,但他很明白,朴智旻不會讓他進入。

 

「我可以,」他低聲說道,「至少,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一聲不響走了嗎?」

 

抿著唇,始終都低著頭,朴智旻想辯解些什麼,但一怕說一個字,所有話都漏出來了。現在他只想著,原來金泰亨真的會找他,原來真的會被找到,原來金泰亨真的在乎。他一直都知道,不過不敢相信。手裡的鑰匙捏得痛,顫抖著要插入鑰匙孔,卻只是在鑰匙孔上頭撞。細細喘著氣,希望金泰亨不會發現。

 

「沒什麼好說的,不是就這樣嗎?因為不需要解釋。」朴智旻說。

 

「什麼不需要解釋,」金泰亨抓住他的手,隔了許久,終於又碰到他,卻是這種情況,他說,「你就直接走了!甚至什麼都沒留下!」

 

「我還有事要忙,」朴智旻壓低聲音說,「你回去吧。」

 

手上還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公事包,裡面裝滿了採訪資料,朴智旻想,他說得沒錯,他沒騙人、這不是藉口,他真的有事得忙,所以──

 

「拜託你別來了!不要來!你這樣只會造成我的困擾!永遠!都不要來了!」

 

他甩開金泰亨的手,連著公事包也掉落在地,金屬扣子撞開,裡頭的資料全都滑出去。這狼狽的景象惹得朴智旻一臉惱,羞愧得想埋進地洞。那些資料都是今天上司突然塞給他的,說過幾天要去採訪育幼院做一篇報導,臨時給他這一疊。金泰亨立刻彎腰替他將所有資料收起來,放進公事包裡。

 

「謝謝。」朴智旻小聲地說。

 

搶走金泰亨手上的公事包,朴智旻匆匆轉開房門,馬上鎖起。

 

金泰亨依然站在門外。

 

不,他在乎的並不是朴智旻急欲逃開他這件事,這是其中一件,但不大;他在乎的是朴智旻那聲「謝謝」,已經是徹底將他當成外人了。金泰亨反覆咀嚼著那句謝謝,應該接受?應該當作沒聽到?應該怎麼辦才好?

 

這樣一句話就可以將他打垮,金泰亨摀住臉,抹掉額上的汗,站立在那許久。他聽見腳步聲,有人上來了,可能是房東要來趕他走了。那個叼根菸的女人真夠狠的,她的臉慢慢浮現在樓梯間,金泰亨雙手插在口袋內,閃過她,快步走下樓。

 

他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在見到朴智旻以前,就預想過了,很可能會被拒絕,甚至是被當作空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但實際碰上,果然痛擊的程度差太多。想像的痛苦與現實的一擊,在嚐過滋味後他後悔了。來自朴智旻的刺傷格外真實。走出公寓後,像是洩氣了一般,雙手撐在引擎蓋上緩下氣。

 

坐進車內後,趴在方向盤上,看著三樓的窗戶。

 

連五分鐘都不到。

 

這短短一瞬內朴智旻碰他的原因,是為了推開他,就那瞬間而已。

 

金泰亨忍住眼淚,吸吸鼻子,穩住情緒後,他還得回去上班。即便是堂兄,也不會允許他這樣胡搞瞎搞,時間到了還是要進公司。等等還有幾位歌手要錄音,他接受了堂兄的邀約,試著談幾曲替他們伴奏。說這樣可以製造話題。

 

笑了。金泰亨想,除上流外,哪有幾個人知道他們金家又是什麼人?不過都關起來自娛娛人而已,第二第三代有誰會認真關心?他就想安份守己活下去,現在戰爭越打越猛,他已經沒力氣做夢了,從前那些風花雪月,都留在從前就好。

 

「爵士!爵士!更有爵士的感覺!再性感點!」

 

製作人今天難得動怒,對著錄音室裡的當紅歌手大吼,裡頭的人也嚇了一跳,清了清嗓子,又再重唱一次。這次味道對了,可是沒趕上鋼琴的拍子,製作人嘆了口氣,說,「就只是請你唱爵士啊爵士!千美小姐!拍子要算好、第二小節音調要降半調啊!再更慘一點!更悲涼一點!」

 

「……是、是……」

 

金泰亨雙手擺在琴鍵上,看了千美一眼,又回到鋼琴上。他無心在彈奏鋼琴上,雖然答應了,而且看了下這曲子也算簡單,他彈得來。這都是改編成流行風格的爵士樂,也算不上多正規。千美偷偷看了他一下,才又開口,這次唱得比剛才更悲涼了,也是,被罵成這樣還能不沮喪嗎?況且她還是頂有名氣的歌手呢。

 

不過,別說爵士、流行了,現在能發行一首歌就不錯了,總督府抓得緊,任何有關「朝鮮」的曲子都最好不要發行。要不是市井風貌,就是讚頌祖國,金泰亨的堂兄不願「讚頌祖國」,說他們合作的作曲家們都不想做這種曲子,可是也不能常常只發小情小愛的歌,不然他們怎麼在總督府眼下生存下去。

 

「金先生,」一名女職員走來,說田柾國來了,要找他。

 

金泰亨心裡一緊。

 

「二哥。」

 

田柾國這天是期中考,課只考了一節就走人,他原想直接回家的,想了想,不如去找金泰亨,省得一回去就心情差。

 

「怎麼來了?」金泰亨問。

 

「考完了,就來了。」田柾國說。

 

「吃飯了嗎?」

 

「還沒,」

 

「那你,你等我錄完,等一下去華榮町吃飯。」

 

「不要吧。」田柾國抓住他的手,小聲地說。

 

他並沒有看金泰亨,而是盯著地板上的花紋,然後手輕輕地又鬆開了。金泰亨頓了下,說,好,那就去百樂軒。不要華榮町。

 

坐在辦公室後方的沙發上等金泰亨錄完,田柾國隨手拿起桌上一本雜誌,是當期的音樂風潮,稍微翻了下,看到堂兄挖角過來的蘭花與千美都出現在雜誌上,篇幅不大,可見報導八成是出自歌迷之手。

 

早上的考試猜了一半,另一半他很認真地記了,但也忘得零零散散。他想他人生最聰明的時期,或許就是考大學那時吧。要擠進帝國建立的大學也不簡單。不過,偶爾他也想起從前穿立領制服的日子。他們都是司機接回家的,因此有時看到同學騎腳踏車上下學就羨慕;冬天時更是,看那和制服同色的斗篷在冬風吹拂下揚揚飄起,有種說不出的帥氣感。

 

他們只在自己家內騎過腳踏車,聽起來真是可笑諷刺。朴智旻那時還怕他載,緊張地抓著他的衣服。他們兄弟倆成天都在競爭,爭誰能贏到朴智旻的心,最後是朴智旻選了他們。也是他主動拋下他們。

 

金泰亨一定去找過他了。

 

田柾國肯定地想,二哥一定找過朴智旻了。他們終於拿到地址,隨時可以將朴智旻抓回來,但這種土匪的行為還是算了吧,承認自己被拋下還輕鬆點。為什麼會這樣?至今還是不曉得。

 

閔玧其說朴智旻就在他公司,但是不同部門,最近晨鐘出版終於受不了赤字,另外分出了一個新的部門,專門做給大眾看的雜誌,內容什麼都有,很雜。朴智旻轉去那,原本在做翻譯的,最近也開始跑新聞,採訪一些街坊故事。

 

「……你,哥你……去看過他了吧?」

 

走去百樂軒的路上,田柾國思索了很久,才問出口。他直視前方,不敢看向金泰亨。

 

「……嗯。」

 

「……他有說什麼嗎?」

 

「沒有。」金泰亨快速地回答。

 

「……是嗎。」

 

×

 

照著紙條上的文字來看,應該是這條街沒錯。

 

田柾國盯著那串地址,歪歪嘴,心裡反覆背誦,就是不敢進去。他不是自己開車來的,還沒學會開車的他只能叫司機載他來,司機聽到地址後,問他怎麼要去這種地方呢?他隨便用找同學搪塞過去了。

 

早知道就學開車了,也不至於落到這尷尬的田地。他打開車門,直直往公寓大門走去,胸膛往前一挺,滿懷希望地推開門,一個叼菸的女人就坐在櫃台後,看著他。

 

「有什麼事嗎?」女人皺著眉問。

 

「我找人……」田柾國吞了一口沫,繃緊聲帶,說,「請問朴智旻住這嗎?」

 

「你誰?」

 

「我是……我是他弟弟,」田柾國說。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女人說,「前幾天也一個男的跑過來劈頭就說要找他,也說是他兄弟?哼,看他八成是欠債或什麼了,你們是來追討的?」

 

「我真的是他弟弟。」田柾國又說了一次。

 

「……算了,我管不著。」女人說,然後手比了下樓梯,說,「三零四,你應該也知道吧。何必問我。」

 

金泰亨早就對他說過了,田柾國也記得,就是三零四,正對那棵大樹的房間「的隔壁」。朴智旻就住在那。

 

他跨步上了樓梯,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那個人,他想了多久,每天夜裡都夢到,每天都在夢裡試圖想要抓住他。他沒想過自己也會有如此矯情的一刻,那些愛情小說、詩歌、頌詩們,那些他看來都俗濫噁心的文字,如今都成了天天埋伏在心頭腦海裡的咒文。田柾國想起,那天金泰亨回家,一個人默默走回了房間。什麼也沒說,正常的吃晚餐,與父母對話,與金碩珍沒說幾句話。吃完了晚餐,就回房去了。

 

他聽見,金泰亨在房裡,用唱盤放最新的流行歌,應該是那個蘭花唱的吧?這是堂兄公司發行的唱片,通常金泰亨是不太聽的。為什麼聽了呢?田柾國靠在門上,靜靜地聽蘭花的歌聲,優婉輕柔,不是悲苦調,可是歌詞聽了只覺哀傷。安安靜靜地向誰說再見似的。

 

進了房後,他兀自坐在金泰亨床上,跟著他一起聽。

 

原來那是金泰亨做給朴智旻的曲子。

 

三零四號房就在眼前,田柾國手指點在門鈴上,壓著,遲遲不敢按下。他們就隔著一片木板,因為聽見了,裡頭有人在,有聲音,有音樂聲。是什麼?似乎是鋼琴聲。

 

田柾國按下電鈴,一串吵雜的鈴聲穿過耳朵,刺穿他的腦門。他又按了好幾下,直到對面的人大力敲門一下,裡頭的人才來開門。

 

朴智旻一見到他,立刻關上門,未料田柾國不是金泰亨,他一腳卡在門縫,阻擋他,強硬地扳開木門。他力氣大,朴智旻敵不過,索性放棄,這麼快就放棄反而讓田柾國不安。

 

「我找你找了很久、」田柾國抓住他的手臂,扭得緊,說,「至少讓我看你一眼、……朴智旻!」

 

「放開──」

 

「就讓我看你一眼……!」

 

「你為什麼要來!」朴智旻厲聲說著,手腕被抓痛了,直直地盯著田柾國。

 

「為什麼要離開?」田柾國說,「……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你要走……

 

「為什麼推開泰亨哥?

 

「為什麼不看我?」

 

也許是田柾國的眼神太過懇切。

 

也許是因為他太久沒見到田柾國了……不對,也許是因為,田柾國主動來找他了。

 

太過輕易就能得到的東西,一下就會拋棄。苦求許久的一來,就像嚐到了人間不會有的蜜。朴智旻很久以前,就意識到這樣的情況了。他推開金泰亨,將他推出門外,叫他永遠不要來見自己。縮在這裡就好,不需要再見到他們,不然他又會想起金泰亨是怎麼拉他出來的,從那團黑暗中,從那將他拉出來。

 

不對。

 

朴智旻終於看了田柾國。

 

「……他,有,說什麼嗎?」

 

「什麼?」田柾國擰著眉,鬆開手,改為拉住他的手。

 

「泰亨……泰亨有說什麼嗎……」朴智旻囁嚅著,「我叫他永遠不要再來了……」

 

「什麼?你對二哥說什麼……等等、智旻──」

 

朴智旻突然掐住他的雙臂,說,「我叫他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一定不會來找我了,

 

「大概到死都不會了。」

 

×

 

『……二哥,』

 

『嗯。』

 

『那天他有對你說什麼嗎?』

 

『……沒什麼。』

 

田柾國拿起唱片的封套,隨意瞥了幾眼,封面畫得很美,都說蘭花是個美人,不少日本富少們都想納她為妾,想娶她為正宮的也不少。不過蘭花和千美,應該說,唱片公司的女性歌手們,都暗暗喜歡著金泰亨。

 

她們在舞廳唱歌時,眼神在場內飛來飄去,裝作不經意地,輕輕降落在金泰亨身上,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都給他看出來了。田柾國想,金泰亨八成也不曉得有一堆女孩喜歡他。

 

每天他進公司就是工作,工作,工作。

 

『我也要去找他。』田柾國斬釘截鐵地說,『我要去找他。』

 

『隨你便。』金泰亨說,『是你的話,他大概會見吧。』

 

『……啊?』

 

『他叫我永遠不要再去找他了。』

 

 

 

 

「泰亨,大概,永遠也不想,看到我了。」朴智旻小聲地呢喃,他沒有對任何人說,可能也不是對自己說的,就只是從身體跑出這句話了。這一瞬被田柾國抓住,他抓著朴智旻的手,緊緊握住。前一刻他才想,他終於可以獨佔朴智旻了。他可以一個人,不用再與他人分享愛人。

 

卻突然想到了兄長的臉。金泰亨頹喪坐在軟椅上的樣子,宛如雨水打落的花瓣,狼狽又難堪。就那樣一句話也不說,結束了兄弟間的對話。

 

「……他大概,到死都不會想看見我了,」朴智旻又飄出這麼一句,眼神渙散得下一秒就要破碎。

 

「智旻,智旻,」田柾國摟住他,「智旻,二哥不會這樣的、二哥絕不會這樣的!」

 

田柾國想自己八成瘋了,居然在替自己十數年來的情敵說話,他們既是兄弟,也是最狠毒的競爭對手,這詭異的情結給他人生造成極大的混亂,然而現在卻依靠這個混亂活下去。

 

「拜託去看看二哥、不要這樣……」他抽一口氣後,說,「……你到底為什麼要走……」

 

他抱住朴智旻,將他壓在牆上,也僅僅是抱著而已,什麼踰矩的也沒做。彷彿藉著這個擁抱他可以想起自己是如何活過的。他討厭情詩,討厭誇張的戀愛小說,可是沒有了朴智旻,他或許就死在回憶裡。這想起來真討厭,矯情死了,可是朴智旻的確就是那個讓他學會如何愛人的人。

 

就矯情一點也好。為了能夠繼續愛著他。就活得矯情一點。

 

為了能夠再看到他。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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