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第二部

富家子#09

鄭家在上流之中屬最怪異的一家，不官商勾結不壓榨勞工不與黑幫有交集也不常出席慈善晚會(除了那些「不得不」的場合)，更不常打著鄭家的名號行大小事。換言之，閔玧其很是羨慕這樣的家庭。

『你知道嗎?鄭號錫跟他姊是喝母奶長大的，』閔玧其有次對朴智旻說，『對你來說很奇怪對吧?但聽奶媽說我還真的沒喝過我媽的母乳。我哥也是。』

鄭家的長女跑去了英國留學，因為他們相信朝鮮的不穩定會一年比一年糟，在日本統治之下若沒有一定的籌碼很難保有平穩的人生──鄭家追求的是平穩的人生，和這時代其他名流不太一樣。鄭先生夫妻喜歡收藏水晶和玻璃藝品，在拍賣會上是常客，買到了這些東西後把一半的藏品都拿去賣給海外的收藏家，然後把這些現金匿名捐給民間機構。

每次閔玧其躺在鄭家的草皮上就會說，『啊啊，人生如果能像這樣就好了。』然後閉上眼睛。

『好像老人喔。』鄭號錫說。

『對，我就是老人，怎樣?』

姓鄭的與姓閔的會認識是在九州的時候，有場日本與德意志合辦的慈善晚會上，鄭家因為難得出席了而成為焦點，鄭號錫從後面的窗戶偷偷溜走，躲開父母，混進人群中，拿著一盤食物大快朵頤著，吃得正開心就看見了閔玧其晃在餐桌前，有點粗魯地咬著鹿肉。鄭號錫還以為這人是餓了好幾天終於見到食物一樣。

然後他說了一句話，把這個人給惹毛了，還在這種場合上說了髒話，雖然日後他也沒少聽過。

然後他覺得這個人笑起來有點好看，罵髒話的時候超性感的，鄭號錫這麼想。

弔詭的是閔家的小少爺平日以大器有禮為人所知。

『鄭號錫……沒事把我拉出來幹嘛?』

被莫名其妙拉到一個沒有人的房間去，閔玧其是第一次來鄭家在日本時的家，是和洋式的建築，但沒有想像中那麼大，而這個房間只有一架鋼琴。鄭號錫指著那架鋼琴。又是那個興奮至極的笑容，他要閔玧其坐在鋼琴椅上，他說你什麼時候想來彈都可以。他永遠都會記得，閔玧其看見那架鋼琴時臉上的表情，不敢置信地望著，指尖輕輕摸過，整個人都脹紅了。

閔家樂見兒子與鄭家的小孩交情變好，打個電話說今天住鄭家是常見的事。不過閔玧其從小就被禁止他太沉迷於音樂，可以讓他聽留聲機一整天，可以讓他偶爾玩個單簧管，但不可以讓他眼睛裡只有鋼琴。

鄭號錫成了共犯，而他也樂得當一個共犯，如果那樣可以讓閔玧其高興一點的話。

夏天閒閒沒事做，只能來到水族館消磨時間，藉由看那清涼又海藍的水驅走一點討人厭的暑氣，熊本熱得嗆，閔玧其骨子裡還是溫帶寒冷地區的體質，又熱又濕的他只想跳進水箱裡游泳，稀白的皮膚都快曬傷了，一旁的傭人得一直打著傘為他遮陽。

『鄭號錫，熱死了，我想回家。』他拉住鄭號錫為他抹掉汗水的手，瞇著眼說。

『有這麼熱?』雖然他自己也是滿身大汗就是。

不停出汗的閔玧其呈現脫水狀態，又加上低血壓，是抱著要陪鄭號錫這傢伙看海豚的決心才繼續待在這的，不過他想，看海豚當然是要去海邊看啊，怎麼可以來這種地方看。

這個想法剛走，閔玧其的電力也跑完了，他昏倒在水族館外的長椅上，赤辣的陽光更加囂張地佔領他的身體。由於那過於蒼白的肌膚照到陽光之後像是要與光線融為一體，鄭號錫還以為有什麼他的皮膚是什麼反光板。

在日本待了七年，鄭家早先一步回去朝鮮，而後過了八個月，閔家才回到朝鮮，把次子丟在金家兩個禮拜，閔玧其才又見到鄭號錫。那傢伙劈頭就說快點有新鋼琴喔。

鄭號錫還是一樣煩人有病。

連去個普通的茶會也要拉著自己去外面的樹林散步，結果學那什麼市面上俗濫到爆炸的愛情小說，把自己壓在樹上接吻什麼的，閔玧其想起那些片段，臉上的紅色已經快要把白色淹沒了。

『閔玧其……閔玧其閔玧其，玧其哥，玧其，』鄭號錫嘴裡唸著這些詞，不斷變化形態，『光澤光澤光澤閃閃發光的玧其……我錯了當我沒說哈哈哈哈哈!』

有時候出手揍這小子只會得到反效果，那小子只會一直笑一直笑，可是很討厭的無法覺得這小子惹人厭，明明平常吵得要死，結果扯到關於自己的事就變得那樣安靜。閔玧其發現自己越來越笨，上課完全無法專心。

因為這樣他還特地去學校借了智商測驗的問題集，徹夜把每一題填上答案，結果那傢伙一早看到後卻說，『這種東西根本只是在劃分階級、把你擺上不平等的天秤而已，你居然相信。』

這句話像榔頭一樣狠狠敲了他的後腦一記，閔玧其平時最愛掛在嘴邊的『不公義的社會去死吧』卻被自己背叛了。

乾脆點承認自己陷入戀愛中還比較好，閔玧其覺得人類真是他馬的有夠複雜，連最聰明的他一談戀愛也會變成小白痴，他現在的模樣一定就跟金泰亨平時的樣子相同。

跟鄭號錫接吻時感覺好像在海上飄，雖然那傢伙平常蠻聒噪白目的，可是接吻時都好像在品嘗他的嘴唇一樣，非得要慢慢地舔，用嘴唇蹭，才要深入。那麻癢感好像螞蟻在身上跑，等著要把身上的糖都搬走。

真討厭。

『我不想跟你親了，每次你親都拖好久。』閔玧其用雙臂遮住自己的臉說。

『啊!?』

『我說，每次你親都拖好久……』閔玧其已經羞得一句話都說不出，『所以我不要跟你接吻了……』

如果要形容現在鄭號錫的腦袋是什麼狀態的，有點像是投到深海中的水雷那樣，炸出一大片水花，水花因為太陽的關係而折射出炫目的彩虹。他的閔玧其……他想這麼說，他的閔玧其對著他是滿口髒話，冷眼不屑，有時還會動粗或是無視他，可是更多時候閔玧其會只對著他笑，而且他知道只有在他面前，那片透明的白才會變得像草莓一樣紅。

「我怎麼覺得你疼智旻疼得有點多啊……」鄭號錫抓著一根樹枝在草叢中打來打去的。

「屁咧，你還不是很愛纏他。」

「喔喔!這樣有稍微吃醋了嗎?」

「……你去睡，去睡。」閔玧其說，「不要來妨礙我跟他。」

「天啊……我要去雛菊花海裡自殺，手裡還要握著你寫給我的小紙條。」

「去你媽的花海。」閔玧其頭也沒回地說，那張字條是有次在校園偶然擦肩而過時，鄭號錫沒看見他，於是他寫了張言簡意賅、只有混帳兩字的紙條丟在鄭號錫的座位上。

「哇，你這麼說好帥。」鄭號錫丟掉樹枝，奔向閔玧其。

今天的閔玧其也順利地度過了這一天。

但他不保證明天。

×

早上傭人拿著水盆進房，田柾國望著那盆水，看見自己的倒映，那張被水波滑暈的臉。左邊額頭接近髮際的地方有一條粉紅色的疤痕，平時瀏海撥下來是看不見的，如果不去細看根本不會有人知道，除了知情的人。哥哥們抱著他睡覺安撫他的那個時候已經不會再有了。

一開門就看到了從門裡出來的朴智旻，對方也看見自己了，奇怪的是朴智旻身上還穿著睡衣，他對著自己歪歪嘴，眼裡還帶著些微恍惚，看來還沒完全醒。

「你今天好早起床。」朴智旻用沙啞的聲音說。

平時田柾國是怎麼叫也叫不行，今天卻是七點過一刻就醒了，而且是非常清醒的那種。感覺有個東西一直在催促他醒來。

「餓了。」田柾國說。

「等一下就有飯吃了。」朴智旻的聲音越來越小，「幫我把你哥趕回去一下。」

「嗯?」

不自覺圓眼睜得更大，田柾國這下更是有精神了，被嚇的。

「你二哥跑來我房間睡覺。」

金泰亨舒服地躺在朴智旻的床上。那張床跟他們三個的一樣大，一樣有好幾顆又大又軟的枕頭，被單是繁複精緻的刺繡圖案，田柾國注意到金泰亨是躺在床的左側，那麼朴智旻就是躺在右側了。這種像是情侶一樣的睡法。

「哥，」田柾國踩上床踢了金泰亨一下，「哥，起床，快點。」

床上的人只是皺了一下眉，翻過去另一邊繼續睡，田柾國忽然怒氣上來了，整個人壓在他哥哥身上一直抓住金泰亨要他醒來，他自己也不懂為什麼突然生氣，就只是覺得不爽想揍他哥。

「喔、吵死了!」金泰亨反踢了他一下，正好擊中他雙腿之間。

被踢重要害的田柾國痛得躺在床上，朴智旻以為他只是裝的，卻看見田柾國眼角被逼出眼淚。有點尷尬。

昨天晚上金泰亨踹開他的房門，抱著自己睡覺時陪伴的抱枕爬到他床上去，朴智旻正在看小說，書本卻被一把抽走，換成金泰亨的臉。他把那本書隨便放在床頭櫃上，把朴智旻推去床的右邊，小檯燈拉掉，變成完全的一片黑，除了窗外藍色的月光。朴智旻想他大概知道為什麼閔玧其和鄭號錫一直說這傢伙有病了。

『你要幹嘛?』他問，大概住進這房間一年後、進了學校後，他們黏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且都是金泰亨主動的，這三四年間都是如此，好像要把以前對他的那些不屑與輕蔑都補償回來。不過說實在的他也沒主動過，就連當年在洗衣房被發現也是因為金泰亨騎著那台腳踏車。

『睡覺。』

『……你有自己的房間不是嗎?』朴智旻說，但想想這樣講好像又有點傲慢，不過他沒想過配上那麥芽糖一般的嗓音，在金泰亨聽來就像是在小小抱怨而已。

『我要來跟你說一個睡前故事。』

『說完了你會回去嗎?』

『當然不會，好了，我要開始講了。』

金泰亨把手撐在頭下面，定睛看著朴智旻的雙瞳，然後緩緩開口──他原本要開口的，但發現朴智旻真的像個忠實的聽眾一樣等著他開始今天的節目，頓時不知道怎麼開頭了。

『講啊?』

『嗯──嗯……算了，我們還是睡覺好了，哈哈哈。』

朴智旻沒好氣地給了他一個白眼，把棉被拉上壓在金泰亨身上，說你快睡啦後就閉上雙眼。看見朴智旻沉沉睡去之後，金泰亨直盯著他的睡臉看，不曉得經過了多少時間，月亮被雲層遮住，但還是能清楚看見他的臉，或許是他本身就是個發光體，在學校中偶然學到了這個英文字，Illumination，可以在同義字那一欄加上朴智旻的名字。

原本想要說小時候的事情的。

「你們兩個夠了沒?早上吵什麼吵?」金碩珍走進朴智旻的房間，果然看見兩個弟弟又在鬧事，站在旁邊的朴智旻窘得發汗。他還想怎麼這兩個長大就變這麼麻煩，沒事就在打架，不然就是在發癲，朴智旻還乖乖地配合。

「他踢我的下──」

「起床了金泰亨!」金碩珍今天不想好聲好氣地叫他起床，一下把棉被抽走，打斷田柾國的控訴。

「幹嘛啦……」

「該上學了。」

「……不要。」

「我換好衣服了。」朴智旻說。

金泰亨嚇得從床上跳起來還以為要遲到了。

「騙你的。」接著朴智旻拿起一顆枕頭往他臉上砸。

×

為什麼會發現到呢?朴智旻盯著田柾國額上的疤痕，藏得好好的，被瀏海藏得好好的。他似乎不想讓人知道有這道疤痕的存在。

搬進房間後，金泰亨與金碩珍花在他身上的時間更多了，而金泰亨也死守著秘密，沒有把他們為什麼摔進湖裡的事說出去，也有部分原因是因為連朴智旻自己都不知道。而目前最大的問題是，住在他房間對面的人。

這孩子從見面就不斷展露出對自己的敵意，直到最近才好多了，有事沒事會說了一兩句話，但朴智旻還是覺得很難堪，就年紀上來說田柾國小他兩歲，但那威壓卻強過自己，可能是有錢人天生有的吧，朴智旻想。

這小孩到底在想什麼，朴智旻不知道，縱使金泰亨常拉著他和田柾國去後面的林子裡玩，走十五分鐘會有一個小木屋，那是上一代主人、他們的祖父建的，裡面該有的都有，傭人定期會來打掃和補給燃料，不怕油燈缺光。

這組合讓他很為難，因為田柾國時常是沒有表情的，雖然他知道他笑起來有多好看，那張臉真的是神賜給他的，圓圓的眼睛和展開笑容時的兔子牙，那種時刻看起來真的像個孩子，而不是平時那種小大人的模樣。

林子裡很潮濕，沒待幾分鐘就全身是汗，田柾國難受地把頭髮撥上去，朴智旻也才看見了那道疤痕，粉紅色的新肉，但不規則，又大。田柾國察覺到他的視線，趕緊把瀏海又撥下來。

平時對兩個哥哥都習慣了，忽然被第三個人看見這道疤實在有點討厭。

幸好朴智旻沒問。

但他多少感覺到田柾國會那麼對外人戒備是有原因的，他對待那傷痕的態度是掩蓋，而非釋懷。

他注意到田柾國特別、特別黏哥哥們。對父母索求的愛可能還不及對哥哥們的，這看起來有點奇怪，至少他以前看過的那些兄弟手足們在感情上的欠缺與索討沒那麼誇張。

他會突然攀上金碩珍的背要他揹著自己走，或是在金碩珍蜷縮在沙發上看書時把書抽走，也跟著擠在沙發上。對著金泰亨又更放肆，朴智旻時常半夜睡不著，就在房裡晃來晃去看書，有時會直接到走廊上閒晃，或甚至到後院盪鞦韆。他看見田柾國已經數次拿著枕頭和娃娃到金泰亨的房間睡，而且關上門時他還聽見那孩子對著哥哥撒嬌的聲音，聲調會變得比平常高一點。朴智旻還知道田柾國長到十一歲了，依然喜歡抱著哥哥親來親去的。

當然田柾國是不會對他這麼做的，那好比一種認可。

尤其當他知道金泰亨常來自己房間睡時，臉上的表情更加複雜了。田柾國對著朴智旻是時而友好、時而冷淡。

兩種特質在田柾國身上互相衝擊，一方面他就像兔子一樣稚嫩天真，一方面又像成人一樣老練。朴智旻想大概對著信任的人田柾國才敢把任性的那一面暴露出來。

『你不吃那個?』

『啊?』

餐桌的位置，正中央通常是田太太，除非金先生回來她才會坐到左邊第一個位置去，右邊則是兒子們，金碩珍後是金泰亨，金泰亨後是田柾國，田柾國後才是朴智旻，他當然知道這什麼意思，不是年齡順位而是先來後到。

剛搬進來主屋時，聽見要和他們一起在餐廳用餐，朴智旻一點都吃不下。吃飯的時候就少了金泰亨罩著他，因此朴智旻每到用餐時間都有點緊張，他穿著手工縫製的衣服出現在飯廳裡，別人沒覺得奇怪，他自己反倒拘束起來了。

有時候他會剩下一些配菜佐料比如蔥花啊、青豆啊、月桂葉之類的，他吃不慣那味道，田柾國就會在旁邊偷偷看著。

直到這次他出聲。

『……我不敢吃。』他用不敢代替了不喜歡。

『嗯──……嗯。』

耐人尋味的回答。

金泰亨注意到了，踢了弟弟的小腿一下，問，『你在幹嘛?』那語氣好像是在質問他。

『我只是問他為什麼不吃青豆而已……』

朴智旻聽了更是困窘，感覺自己什麼小奸小癖被揭露出來了。偷偷用叉子刮著那零零散散的青豆，努力想吃完。要是這小子沒有隨口亂講話就好了，他想。

『我也不喜歡吃，二哥也討厭。』田柾國說，『你可以叫廚房下次把你那份改一下配菜。』

他把自己的盤子推過去，朴智旻看見那上頭沒有青豆，取而代之的是蘆筍。

『智旻討厭豆子?』金泰亨問。

『不喜歡那個味道……』

『哇!我也是耶!很奇怪對吧?不過聽說洋人吃的豆子比這裡好吃多了。』

『泰亨，安靜點。』田太太說。

『喔……』

田柾國看了一眼媽媽，又轉向朴智旻，小小聲地問，『所以你喜歡吃什麼?廚房都做得出來喔。』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