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月亮與燈泡

小的時候家住在一個奇怪的地方。

每天都瀰漫著濃霧，看不見路，每走一步就需要提示的燈光來輔助。他在這裡待了也有十多年，熟悉了路段之後不需要這些燈光了。晚上回家時抬頭看了月亮，都是那樣明明昧昧的半點不清，每一個夜都是誰的嘆息。

他不敢把燈全關睡覺，父母在天花板的角落裝了一個小小的燈泡，每天夜晚他都盯著那顆燈泡看，直到視線漸漸暈開燈泡、意識暫時消失，那讓他想起夜晚迷濛的月亮。

×

「加入這個俱樂部的人，一半是被逼著來的，一半是自願來的，不過，這沒關係。我們俱樂部會盡力幫你們找到最速配的佳偶、朋友、或是靈魂伴侶，任何一種形式的陪伴者，陪著你走完一生。」台上的主持人說，「我想，你們多半都嘗試了千萬種方法，不管哪一種、最後朋友情人丈夫妻子小孩家人都會離你而去，所以才來到這裡。」

然後一個身穿侍者服的人拿著銀盤，在每個人面前發下一張牌子。昏暗的燈光和雙人桌，是為了等下培養氣氛用的。打著名號說是要替人找個伴，其實也就是比較有創意又詭奇的配對約會。一半的人是被逼著來的，朴智旻想他算是被逼著來的吧，畢竟他不覺得人生一定要有另一個人陪才能活下去。有伴可以為生活添增點趣味、但也有可能起衝突、為了化解還要花更多力氣與時間，那不如一開始就不要。

再說，跟一個完全沒關係的人這樣拉近關係，影響彼此的生活，合為一體，這種事，怎麼說也太恐怖了。

他手上拿到的牌子是「0911」。分到的座位是在觀景盆栽旁。

這個俱樂部，「寂寞芳心俱樂部」，這個名字既愚蠢但也認真的俱樂部，其實大家多多少少都參加過。「大家」，指的就是社會上的每一份子，而在這幾百幾千萬幾億人之中，絕大多數的人都參與過這種怪奇的遊戲。不管是被強迫來還是自願來的，背後的目的都還是一樣的，所以沒差。配對之後沒得選擇，可能會和同性一起也可能和異性一起，不管你是想成為哪種關係，在之後某一天，俱樂部的人都會來考試。口頭回答對方的習慣、說話方式之類的。

聽起來很簡單而且可以作弊。但問題通常會以「在發生連環車禍的情況下，你的配對對象偶然目睹了這個場面，而他/她自己也面臨被洗劫的狀況，請問在這種情況下，對方會選擇幫忙求救?還是視而不見?先提醒您，一定要選一個答案。」開頭。如果答錯的話，可能避免不了一場羞辱，而這些羞辱會打擊他們對自己的信心、退縮至殼內。想要再跨出去，必須要經過更多更高的牆。

拿到「1013」號牌子的，是個超級美型的男人，冷著一張臉。

這排座位是一邊沙發一邊木椅的，朴智旻先選了木椅這邊。那個人看了一下沙發後，問，「你不想坐那邊嗎?」

「欸?」

「你坐沙發吧?」他說，「我坐這椅子。」

「……是……」

「嗯，」男人摸了一下鼻子，說，「沙發那邊太高了，我腿會伸不直。」

「嗯……我是1013號，我叫朴智旻。」朴智旻換了座位之後，要把自己的那杯水移過來，對方卻先這麼做了。

「我是0911號……你手上那張牌就說了吧。我是田柾國。」他說，「你喝咖啡還是茶?」

「咖啡……」

「我喝茶。」

「嗯……」朴智旻的眼神游移，想，這人長得還真完美，怎麼會來這種地方呢?而且每個人都一身晦氣的，他卻好像完全不受影響。

「要成為情侶還是朋友?」田柾國問，「還是你要……慢慢培養感情?」

這直接的問題讓朴智旻傻眼了。

「我、呃、當然還是先看看啦，」他結巴說著，「畢竟我們都還沒正式相處過、嗯。」

「嗯──哼──」田柾國搖搖頭，他的音調聽上去很輕盈，和這裡每個人小心翼翼與那種因壓抑而顯出的狼狽不同，「我們去別的地方吧?」

×

田柾國偷換了號碼牌。

他把「0901」的牌子偷偷換成了「0911」，而原本拿到0911的人沒有發現，他心想這可能也算是天賜良機吧。那個有錢又年輕的女人原本是要和朴智旻配對的，而他在擦身而過相撞時扶她起身的瞬間換走了牌子，他早就決定好了要朴智旻。從很久以前某個時刻開始就如此決定。

朴智旻是某個現代舞團的成員，平時在他們樂團錄音室對面的教室練習。每天他走上二樓開燈時都會看見朴智旻一個人在鏡前練習。他通常都獨自一人，從傍晚五點練習到七點，吃個飯回來休息下，又開始暖身，然後再練一個小時左右。有時他也會看見朴智旻和另一個女舞者跳，因為身高的關係，女舞者看起來和朴智旻是並駕齊驅的，並沒有所謂的差異度。田柾國就著房裡一顆小小的燈泡，在黑暗中看見強光裡的景象。

他和大學時認識的學長們組成了現在這個樂團，他是主唱，作曲作詞都可以，不過那些事情閔玧其來做更上手。田柾國最擅長的還是vocal和吉他(為了這個學好久，手上的繭已經不可能消失了)，還有門面。徘徊於獨立與主流之間，偶爾會被廣告公司買些曲子，也會有人委託作曲，而且開價不低，但大部分都還是獨立作業，他們的樂團在一些音樂節也是常客。這些東西都是團長金南俊爭取來的。他們樂團是以vocal─rap不規則轉換的形式運作的，已經有了一大群固定樂迷。

時常他會自己一個人來工作室裡寫歌，盡量和伙伴的時間錯開，他需要這個熟悉的空間，但要自己一個人。然後他會在思緒的縫隙之間看朴智旻跳舞。聽不見音樂，他只能依靠朴智旻的肢體動作與節奏來猜，溫和平靜之間還有蘊藏在肌肉裡的力道，在下一個即將來臨的時刻用盡。

休息時間，田柾國會去樓下的咖啡館買一杯美式咖啡，或是英式皇家奶茶。金碩珍煮的英式皇家奶茶是先煮牛奶，再把茶葉丟下去等待舒開，然後再適量加一點水，這樣煮起來奶味會更濃。也因此比起美式咖啡，田柾國更常買奶茶。

有幾次他坐在玻璃櫥窗邊的位置上，看見朴智旻從對街過來，匆匆地買了一杯錫蘭紅茶，又匆匆地跑回去。某個微涼的秋夜，他看見朴智旻穿著細條紋長袖縮著手跑來，選擇內用，拿到了紅茶之後雙手緊握白瓷色的馬克杯，然後嘴角抿著拿起杯子嗅了一下那香氣，那凍白的臉慢慢染上蜂蜜的顏色。

然後在那某幾次中的一次，田柾國對金碩珍說，拜託讓他冒充一下服務生，他繫上圍裙拿著菜單向朴智旻走去，問，要喝什麼?朴智旻低著頭點了紅茶。

田柾國說，你真幸運，今天老闆換了一種新的茶葉，煮起來更香，對此朴智旻只是小聲說了「這樣啊」後，就把手縮起來漫無目的翻著雜誌。

田柾國回到工作室去，閔玧其正好進門，他們倆對視了一會，閔玧其說，要寫什麼主題?

×

「噢……所以你的樂團的工作室就在我們練習室的對面?」朴智旻問。

「你不知道對面建築裡有什麼東西嗎?」田柾國說，「你聽過我們樂團嗎?『霓虹燈缺氧』。」

「我聽過你們樂團啊，但是我不知道就在我們的對面而已。」朴智旻笑著說，「但是這名字好怪喔。」

「你們的舞團叫『燈心草』，我們是霓虹燈，都有燈耶。」田柾國說。

「對啊，」朴智旻說，「都有燈耶，好巧喔。」

田柾國帶著他去一家奇怪的道具店，那裡賣的是老闆從國外蒐集的玩具，有來自日本的，也有來自俄羅斯、匈牙利、捷克、義大利任何浮現在腦海內的國家都有，東西很多，整間店面的氣氛很有西洋復古味，他想這些東西的價位應該也不低吧，看了一下一個水晶檯燈底部的價格標籤之後，深吸一口氣，想著果然沒猜錯。

「寂寞芳心俱樂部」要他們交出一份表格，說明他們是要成為朋友還是情侶，朴智旻看著田柾國的臉，他正仔細地盯著剛才那座水晶檯燈看，本來就大的眼睛睜得更圓，唇瓣之間露出像兔子一樣大的門牙。

朴智旻走到另一邊去，繞過俄羅斯娃娃、驚奇箱、搖搖木馬、看起來很古老的長笛和樂隊大鼓、一顆看起來有上百年歷史的足球、非洲迴力鏢後，牆上貼著一張海報，是他們舞團的海報。節目是他們舞團的固定戲碼，伊卡魯斯與戴達魯斯父子倆要飛向太陽的故事。

演出時間是十年前了，是在他進舞團之前的事了，沒想到這老闆還留著。這一年是演出最經典的一次，為後人稱道讚賞，一想他能進這個舞團來，朴智旻就感到慶幸。思緒在跑動的同時，田柾國來到他背後，問，「這不是你們舞團嗎?」

「嗯?噢，嗯，對啊，」朴智旻嚇了一跳，說，「你看過嗎?我們每年都會演出這部。」

田柾國附在他耳邊說我們出去講吧，因為老闆好像要打烊了。

「我看過啊!」田柾國說，「我很喜歡，舞台設計好漂亮，你們選的曲子都好合拍，而且動作好優雅。」

「是嗎?」朴智旻喃喃說著，「因為大家都很厲害啊。」

「你也很厲害……啊。」田柾國說，他注意到朴智旻的臉色漸漸刷淡。

「我們團裡好多天才，每個都好會運用自己的身體，」朴智旻輕輕地說，此刻他腦海浮出的是鄭號錫的身影，「他們能夠完全把腦袋跟身體連結在一起，真羨慕。」

因為是隔著一條街看著朴智旻跳舞的，田柾國當然不會知道他放的是什麼音樂，是以什麼風格的曲子跳舞的，但他很愛朴智旻完全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裡、散發出來的那種氣息，眼神迷濛但清晰，連指尖都發著光。

他看過其他人練舞，有一個人的肢體更加漂亮強勁，而且更加俐落、富有餘裕，天生就是該跳舞的，可是和朴智旻的比起來一點也不吸引他。

「可是我很喜歡看你跳舞!」田柾國忍不住說，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後立刻摀住嘴。

朴智旻給他一個回禮用的微笑。

「我能看見你的演出嗎?」田柾國問。

「……我不知道耶，」朴智旻咬了下牙後笑著說，「我目前還只能在人群裡。」

×

『你覺得伊卡魯斯會死的原因除了太高傲、離太陽太近外，還有什麼?』朴智旻問，他手上拿著那份表格，『提示，翅膀是用蠟黏起來的。』

『嗯──他的翅膀是用蠟黏起來的……』田柾國歪著頭想。

『而且還是用鳥的羽毛再造的。』朴智旻又加了一項提示。

『嗯……他以為這樣做就能跟鳥一樣飛不是嗎?雖然飛起來了，不過又不是真的鳥，所以當然有摔下來的可能。』

『對啊，』朴智旻說，『他的另一個錯誤是把假的當成真的。』

他們選了「朋友」，這是個非常安全的選項，但問題一定會更加瑣碎細膩，把問題都藏在細節裡。交給俱樂部之後，他們的員工看了他們一眼，回頭把表格收進抽屜內後，又看了他們一眼。

田柾國比朴智旻小兩歲，不過他不愛叫他哥，選擇直呼他的名諱「智旻」，雖說他給人的第一印象那樣成熟，實際不然，眼睛內還有滿滿的活力與問不完的問題，還是有餘力問為什麼的年紀。每周禮拜六晚上他們必須要回到俱樂部去，算是驗收成果。這種聚會可以讓工作人員辨別出他們是「依照規定而來」還是「像朋友、情人一樣約在這個地方見面」。

某一個微涼的夜晚，田柾國去了他的練習室，坐在木地板上看著在強烈黃光下擺動自己身體的朴智旻，這支舞他看另一個人也跳過，可是沒有朴智旻這種媚。明明是一樣的舞蹈，但朴智旻的身體更加柔軟、冷酷，而且放了很多自我進去，也許是他的眼神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的關係。總之田柾國著了魔。那種媚態是從朴智旻身體的每一寸散發出來的，沒有聚焦的雙眼卻讓田柾國直了眼。

『智旻好……厲害。』他本來要說「漂亮」，但還是改成中性一點的詞好。

『謝謝。』朴智旻微微笑著說，『跟號錫哥比起來還差得很遠……呢。』

『我也看過他的，可是我更愛你的。』

『那是因為你沒直接看他跳舞啦……』朴智旻撥開被汗水濡濕的瀏海，『直接看真的很震撼喔。』

『是嗎……』田柾國仰頭看著他，『那你要不要來我的工作室?』

金碩珍看見對街兩個人小跑步地往這棟大樓過來，田柾國的神情亢奮而且專注，他牽著朴智旻的手進自己的工作室，紅磚牆上掛著一整排的霓虹燈招牌，都是他們四處挖來的，相當符合團名。

『不過為什麼要缺氧啊?』朴智旻看著那堆霓虹燈，想，它使用的氣體不是氖嗎?

『我們不是兩個rapper嗎?玧其哥和南俊哥，』田柾國說，『玧其哥以前常常唸到一半時就會突然停住，說是讓他吸一下新鮮空氣，後來想說那乾脆就把這個放進名字裡面好了，反正聽起來好玩。』

田柾國打開自己的檯燈，讓陰暗的室內有一點光。他想要買下朴智旻在道具店看中的那個水晶檯燈，但實在太貴了，而且買了朴智旻一定不會收的。

『我可以唱我們的新歌給你聽喔。』田柾國說，然後馬上清唱了一小段，裡頭有摻雜一些英文單字，他的咬字發音算不錯，有一點點沙啞的聲音配上溫柔的語調和眼神，朴智旻抿著唇低下頭沒看他。霓虹燈缺氧的歌他很少聽，他通常是聽另外幾團的歌曲較多，不過如果田柾國有solo歌曲的話他想他一定會聽。

『你不發solo嗎?』朴智旻問。

『嗯?是有想過，』田柾國說，『我常上傳cover喔。你可以到soundcloud去聽。』

『cover曲而已嗎?』朴智旻說，『沒有你專屬的solo曲?』

田柾國靜靜地看著他，『正在寫，這是機密，現在不能跟智旻說。』

然後他又用耳語的音量湊近他，說了一句，『寫完我一定讓你第一個聽，你一定要聽喔。』

藝術節到來，這次舞團要在藝術特區的小劇場演出，這種規模的演出是讓朴智旻擔任要角，而與他對手戲的是前輩鄭號錫。在書店、唱片行、劇院或是一些小眾店家都有擺放宣傳單和小卡。田柾國他們的樂團也會演出，閔玧其雙手在鍵盤上亂按，試試能不能即興譜出些曲子，金南俊則小心翼翼地把電線插上，上次他不小心摔了貝斯，上上次他把音箱踢到舞台下破了一個大洞。

「啊──好想喝奶茶，奶茶!」田柾國甩掉電線，彩排時很容易犯茶癮和咖啡癮，今天他想喝奶茶。

朴智旻就在隔壁場地練習吧，他記得是那間。今天是禮拜六，晚上他們要一起去俱樂部。

滯悶的氣息。

面對面坐著，有人相視而笑，有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工作人員裝作漫無目的地拿著版夾記錄他們的狀況。而朴智旻今天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怎麼了……嗎?」田柾國問。

朴智旻低下頭，喝了一小口檸檬紅茶，說，「我今天狀況很差。」

「……狀況很差?是……指?」

「我今天跳起來跟沒上油的腳踏車一樣，」朴智旻說，他的雙眼放空失了神，「雖然我早就知道了……再怎麼練習都很難到達號錫哥的程度……」

「號錫哥?你的那位前輩嗎……?」

「號錫哥是舞團的首席，」朴智旻頭更低了，「我好想像他那樣……!不論是什麼故事他都可以掌握得很好、我花了好多時間練習、一直看他的練習影片，可是怎麼樣都無法到達那樣的程度。大家都看出我跳舞像個機器一樣、不斷重複號錫哥的動作、怎麼樣也無法跟他對好戲因為那就像真品對上仿冒品一樣──」

「朴先生、田先生，我們要再確認一次，你們交來的表格選項是勾選『朋友』，請問想要改變選項嗎?」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突入，打斷了朴智旻的聲音。

改變選項，要從朋友變成情侶嗎?工作人員的意思是這個，而他們都聽明白了，可是腦子不是空白就是紛亂。

「可以……讓我們考慮一下嗎?」田柾國說。

「那麼請在散會之前告訴我們的工作人員喔，謝謝。」

×

小的時候他都會把燈泡當月亮，睡覺的方向直直看過去就是暈染開來的柔和光線，還有在中央的小燈泡。朴智旻會想像那盞燈泡就跟月亮一樣，不管到哪總是能看見。在黑暗之中還有個東西是亮的。

他們家搬到了一個迷霧壟罩的地方，他可以清楚看見天上的明月，又圓又亮，而且散發著柔美陰氣與一點無情。那顆燈泡依然光亮，可是已經比不過月亮了。

不過是假的。

拿來替代用罷了，朴智旻在那之後就換掉那顆小燈泡了，換成放在地上的小夜燈，只有光片子打在天花板上，不用直接看見燈泡本身，不用直視自己的缺陷本身。

換朴智旻帶田柾國他喜歡的地方了。在市中心商圈隔壁的一座大公園，到了晚上還是很多人，而且明亮。現在正是花季，找了一個長板凳坐下後，朴智旻安靜地喝著水蜜桃蘇打，田柾國喝的是檸檬草茶，看著街景，不過也是約會中的年輕人、看完電影來走走的少年少女、出來遛狗慢跑的女子、剛下班的夫妻吃完飯一起散個步、和他們一樣坐在椅子上賞花休息的老人們。

『你喜歡這裡啊?』田柾國問。

『對啊，』朴智旻說，『這裡不論何時都好涼爽。』

『冬天也是?』

『冬天當然很冷啦……不過我也喜歡。』

『智旻居然喜歡這裡，好老氣喔──』田柾國笑著說，他當然是開玩笑的，而且語氣裡的輕快與單純很明顯，但朴智旻卻也只是稍稍笑一下。

『可能吧，可是我覺得這裡很安靜啊──』朴智旻也用那樣輕盈的語氣回答他，然後指著天上的月亮說，『今天十五耶!』

『啊，真的，好亮喔。』田柾國看著花葉之間被剪得碎碎的圓月，白黃的微光，獨自散發著孤寂的光芒。但轉念一想又不太對。月亮的光芒是來自於太陽的。

他抓住朴智旻高舉的手，故意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他的小手，然後捏在手心裡，說，『你手好小喔。』

朴智旻也沒把手抽走。『很多人都這樣說啊，哈哈，所以我有時看鏡子裡都覺得末端不太俐落，好像沒辦法把電放出去。』

『可是很可愛啊。』田柾國喃喃自語說著，沒有看朴智旻。

『……手嗎?也是有人說我手很小很可愛什麼的啦……』朴智旻說。

自言自語被聽見的田柾國急忙抬起頭，說，『沒有，那開玩笑的啦。男人被說可愛很奇怪對吧!?嗯……』

『也還好……』朴智旻開玩笑說，『女生都說我好可愛，不會說我很帥啊。』

『我可以去你們的練習室找你嗎?』田柾國問。

朴智旻看著他。

「你要維持朋友……還是想改選項嗎?」那張表格上他們勾選了『朋友』，另一個選項就是跳躍過去的『情人』，這兩種關係根本沒有絕對的前後關係，從朋友變成情人，但從情人變成朋友很難，儘管有一些例子可以佐證推翻它的絕對性，但那龐大的案例已聚集成了現象，回得去的叫個案。

『你們有什麼共通點嗎?』閔玧其問一臉悵然若失坐在舞台上的田柾國。

他是玩樂團的，他是跳舞的。好，他們都是藝術人。田柾國個性老成，不過也幼稚得多，相當衝突。聽他的描述朴智旻是個成熟的哥哥，不過很容易陷入自我厭惡中，喜歡展現自己的成熟。田柾國對自己相當有信心，但也懂得拿捏自信的分寸。據他所說，朴智旻常常認為自己舞跳不好，很嫉妒前輩，可是明明就很好自己卻看不到還極力否認，典型的約拿情結。

不過那都是聽田柾國的描述。當事人田柾國補充說，『我們除了前面幾項好像沒什麼共通點。』

「我們可以改成情人嗎?」田柾國突然出聲。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猶豫，雙眼睜得老大，又圓又亮的眉毛還彎起，瞳孔裡面的欣喜與亢奮掩飾不了，純粹的百分百的語氣是提議而非真正的問句。

朴智旻皺著眉，不解地看著他。

他們的共通點還有咖啡。但朴智旻多半會選擇紅茶，田柾國還是偏愛奶茶。

民間愛情故事愛以「我們都喜歡……」為開頭。他們對照過彼此喜歡的樂團、歌手、電影、演員、書籍、國家、興趣、愛玩的遊戲、穿衣風格，很接近，但又不一樣。在同一個類型裡，可是又大相逕庭。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朴先生、田先生，你們兩個是否找錯對象了?我們調了系統裡的資料出來，核對之後只有你們這桌和另一桌的資料是錯誤的，而我們確認那位小姐的資料的確是錯誤的，但很幸運的她已經和她的對象配對成功了。而你們兩位的資料上很少有相符合的。」

「咦?」朴智旻看著工作人員。

心裡一緊，田柾國雙手握成拳，緊張地看著工作人員。

「可以請你們出示下號碼牌嗎?」

朴智旻拿出自己的1013，工作人員對照了一下後說他的沒錯。

雖然沒請田柾國拿出來，但已經猜到結果了。

田柾國的牌子是錯的，不是他自己的0901。作業過程相當嚴謹，在發出號碼牌之前都掌控在工作人員之中，只有一個可能，田柾國自己掉包了牌子。

如果欺騙了規則的話，他們會被逐出這個俱樂部。而世界上多數人都是藉由這個「俱樂部」才找到朋友的，不然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很難與他人真正掏心相處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或伴侶，不如來這裡請第三者幫忙介入、出力、推動，這裡的工作人員會依照他們在入會時填寫的單子用電腦系統匹配，依照興趣、性向、喜愛的食物、喜歡的樂團電影書籍……云云。現在他們犯規了。系統會拒絕他們的資料再進入，也會在各處佈網禁止他們以別的方式、形式再進來。

朴智旻捏著自己的1013，看見田柾國緩緩拿出一個0911的牌子，然後又聽見工作人員說，田先生，待會散會時請你留下來，我們也要請朴先生留下來，您有共犯之疑。

工作人員離開之後，田柾國只想，毀了。

不是擔心往後的人生毀了，而是此刻他在朴智旻心中的形象八成毀了，慘烈地毀了。

「……你不是0911?」

「……嗯。我是……0901。」

「……所以，都是假的……嗎?」朴智旻看著自己的手，「騙人的?」

「不是。」田柾國看著他，「絕對不是。我沒有騙你。」

「可是你換了牌子。」朴智旻輕輕地說。

「我喜歡你，可是我不想要因為這樣的配對和你分開。」田柾國說，「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是真的喜歡你，但是我只想得到這樣的方法了。真的很對不起。智旻，對不起，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接近你──我看見你進來這裡了，所以我就也進…來……了……」

對面的人沒有說話，田柾國看他把杯內的茶一飲而盡，手機、鑰匙丟進背包裡，拉起拉鍊。

「不是假的!」他大喊著，附近幾桌的人都注意到了。

「不是假的。」田柾國又說了一次，隨即就後悔了。

他讓朴智旻難堪了。先是斬斷了他的路，現在又讓他當眾出糗，朴智旻怔怔地站在那看著他，雙唇微張，嚇得呆了，動彈不得。

都完了。

朴智旻拿起田柾國的茶杯，裡面的奶茶還留有餘溫，田柾國以為他要潑自己奶茶，想著這樣也沒關係，但朴智旻卻把茶杯內的東西一下喝光。

他抓住田柾國顫抖的手，冰冷得嚇人然後拉著他跑出店外，工作人員看見之後沒有大費周章地追上，只有一個年輕男子走出來逼近他們說，「很抱歉，你們這樣的行為讓我們必須要將你們從名單上剔除，往後你們再也不可能有機會進來!請你們三思!」

「那就剔除吧!」朴智旻高聲說，「我也不想用這種畸形的方法認識其他人!」

其實朴智旻也是惴惴不安地拉著他出來的，他並沒有勇氣再往前多走一步，就停在那裡不動了。工作人員瞥了他們一眼後，面無表情地走回俱樂部。

他為什麼要拉田柾國出來?可能是喜歡他的吧，可是他還是無法忍受那種從心底翻攪起的反胃感，田柾國騙了他，那是假的，是偽造的仿冒的。就跟那渺小的燈泡一樣跟他自己一樣跟伊卡魯斯的翅膀一樣，都是不及格、不天然的，所以只好仿造。然後他也無意間騙了田柾國，讓他以為自己是真的。因為他說他喜歡自己的舞。

再怎麼樣都比不上真正的月亮。

「抱歉、我──」朴智旻吸著鼻子說，「我自己也知道就算透過這個東西也不能真的跟誰成為什麼……對不起，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俱樂部裡收的都是失敗者，在人際關係上跌撞過無數次的人。朴智旻突然為自己感到可悲。

「可是、可是你卻說你是為了我進來──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需要來這種地方……我一看就知道了，你會來這裡一定是有某種原因的，」朴智旻握緊他的手，「就算是假的也沒關係，假的也沒關係……對我來說你就是真的，因為我是真的，這樣就好了……」

反正月亮的光芒也不是它自身散發出來的，還不是要靠著太陽的光芒反射；反正從一開始有很多東西就不是真的，但對孤獨的人來說那樣就夠了。人往往是在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中獲得救贖的。他人不可置喙，不得多嘴，不准評判。

在路燈下的朴智旻直直地看著自己，愁眉苦臉的可是又滿懷欣喜，一點顧慮也沒有，雙眼變得紅了可是他也不在意。

那隻小手牢牢抓住自己的，從那傳來朴智旻的緊張與潰敗，還有重生，還有灼熱的高溫。田柾國突然很想哭。他反握住朴智旻的手，死命扣住五根手指怕他溜走似的。田柾國知道接吻的話自己一定會很狼狽地發顫，但他還是想這樣做，也做了。

朴智旻對他來說是千真萬確的，他早就知道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田柾國對此深信不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