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忙到都忘記發文了,還有好多東西要修😨
斷翅簡史#06
「那個不能丟回收……」
早上出來丟垃圾,道枝駿佑就看見對面的住戶,很罕見地拎著幾個黑色塑膠袋出來。「幾個」指的是大概有將近十個這麼多,但使用的都是中型垃圾袋,每一包大約是不會自炊的獨居男子會有的垃圾量,只是一共十個,這也太多了。道枝駿佑看見那個人——蔦井利久人——把再另外一袋的空便當盒、竹筷,全扔進不可燃的回收區,忍不住出聲了。他被自己這個行為嚇了一跳,明知道這男人就是重罪嫌疑犯,而且自己也不是什麼特別愛乾淨的人,今天卻做出這樣反常的行為。
「嗯?」
被喊住的男人雙眼無神,像是被道枝駿佑的聲音拉回現實世界,愣愣看著他,又看著自己剛剛丟的回收物,似乎不曉得哪裡有問題。
「免洗竹筷,不能丟回收,那個是一般可燃垃圾。」
「……是這樣嗎?」男人嘴裡飄出低低的聲音。
「那個不能再利用,所以,」道枝駿佑挺起胸膛——稍微挺起一點點——把自己的垃圾放到可燃垃圾區,「要、要丟到這裡來。」
蔦井利久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馬上就接受了他的意見,打開其中一個黑色垃圾袋,把回收袋裡不多的竹筷一根一根挑出來,全扔進滿是紙屑的垃圾袋中。道枝駿佑瞄了一眼,發現垃圾袋裡只是普通的紙屑,他還以為會是斷肢,看來是被目黑蓮影響太多了。
「謝謝,我第一次知道。」蔦井利久人貓著背,對他點點頭。
雖然據說蔦井利久人不像父親那麼高大魁梧,但實際一看,道枝駿佑發現這個男人駝背時也只比他矮一點點,或許直起背來,還會比他高。
說第一次知道,難道家裡以前沒教過他這些事嗎?
看著蔦井利久人離開的背影,道枝駿佑突然沒那麼害怕,然而心底卻生出一些疑惑。
「蔦井崇一在兒子很小的時候就被抓了,妻子在丈夫被捕就自殺身亡,這之後蔦井利久人就是親戚之間丟包來去,最高學歷只到國中,十六歲就出來工廠工作,住在有供餐的公司宿舍,後來當了一陣子的清潔工,成年後才回到這個家。我們懷疑他那麼擅長清除現場,都是用上了以前當清潔工時學到的技能……其實這是開玩笑的,沒有絕對的關係,不過,這傢伙一定做了非常多的功課。」晚餐時間,目黑蓮從警署回來,順帶提了兩個同事買的高級鰻魚飯便當要給他的房東,道枝駿佑便趁機問了蔦井利久人的身世過往。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目黑蓮說。
「我今天早上丟垃圾……跟他講了幾句話。」
他當然不會說什麼「看起來不是壞人啊」這種天真的話,但說實在的,要把那個駝背瘦長的男人和殺掉好幾個男人的連續殺人犯連結起來,還是有點難,至少想像失敗。但他對於這樣反差的敘事不陌生。
不過這樣說起來,自從目黑蓮住進他家以來,不對,應該說,自從對面的空房又重新有了住人後,這似乎是第一次,道枝駿佑和蔦井利久人有直接的面對面接觸,而且是他們這一整棟住戶裡,第一個和蔦井利久人說話的人。如果不是目黑蓮的關係,他壓根不會想和蔦井利久人這樣散發強烈拒斥氣息的人說話。
「他有對你做什麼嗎?」目黑蓮立刻放下筷子。
「啊?沒、沒有啦,我只是,提醒他竹筷是可燃垃圾!」道枝駿佑慌張地說,「真的只有這樣,沒有別的。」
「嗯。」給彼此倒了杯熱茶後,目黑蓮拄著下巴,思考關於和嫌犯接觸這件事,會不會讓道枝駿佑陷入危險中。
「我做錯了嗎?」
「沒有。」
「……那,」
「只是在想,」目黑蓮說,「如果你不是他的目標的話,他可能不會對你做什麼。」
「咦?」
道枝駿佑不是警察,也不是蔦井利久人的目標對象,但勉強來說,算是這個案件的關係人。他就借住在波雲莊,是他們警方,把道枝駿佑牽扯進來的。
「蔦井利久人專門找會家暴的男人,」目黑蓮又拿起筷子,說,「桑田廣和濱松智也都是有家暴傾向的人,妻子也有通報,但證據不足,所以不予起訴。你也知道吧?回家之後,妻子的下場會更淒慘。」
聽完渡邊翔太找到的蔦井利久人的網路足跡後,現在最欠缺的就是能定罪的證據,否則都只是淪為一場臆測。即使能夠斷言那個網站的管理人之一就是波雲莊對面的地址,也無法說那就是蔦井利久人本人經營的網站。那些絕望妻子的留言和信件往來,如果少了鐵證,也捉不了誰。
「……這麼說,他會到處去找這附近會家暴的……男人?」聽了目黑蓮的概述後,道枝駿佑這麼問。
「或許只是先從這裡開始找起,之後會擴大範圍。」
「……」
「怎麼了?」
「……沒事……」
被殺的人是個壞人的時候,該做何反應?該有什麼心情才對?這問題好像高中或大學的社會公民課會問到,但當時的大家只會嘻嘻哈哈,或是講一些孩子們的觀點。不,孩子們的觀點很好,但問題是,那與現實差距過大。
「這兩個家庭都有孩子,妻子都沒工作,婚後就辭職了,為了能夠養活孩子,他們很可能都要繼續忍下去。」目黑蓮說。
如果要找到證據的話,或許得要從蔦井崇一和蔦井利久人的關係下手。
但一說到這件事,就又想起自己的父親了。
「……那目黑先生,你們警方那邊,決定怎麼做?」
「先以找證據為主吧,」目黑蓮說,「如果要等到下一次出事才來挖證據,已經來不及了。」
「網頁設計師」的目黑蓮,天天出去遛狗散步,為的就是查明白這些受害者家屬究竟在想什麼。消極應對警方,最近更看到桑田太太在丟棄大型垃圾,猜很可能要搬離這區了。目黑蓮唯恐就此斷失線索,天天帶著巴蒂繞過去桑田家,暗中觀察桑田太太和濱松太太。另一個神原迅不在這個社區內,就請深澤辰哉去監視了,回傳來的消息是「跟以前一樣過生活的死者家屬很常見,但這麼開心的是第一次見」。
「那我該,該注意他嗎?」見目黑蓮許久沒再說話,道枝駿佑試探性地問。
「這是我該做的事,你只要小心就好,」目黑蓮說,「還有,別跟他太接近。」
「啊?喔,好,好的。」道枝駿佑點點頭,「我不會給目黑先生造成麻煩的,請你放心。」
「倒不是怕麻煩,只是怕你的安全而已。」
「噢……我,嗯……」
×
「你在幹嘛啊?」大西流星看他穿著皺巴巴的圍裙,拿著和自己一點都不協調的長筷子和煎蛋鍋,正努力地敲鍋把,想把蛋捲起來。
「煮,飯。」道枝駿佑說。
「為什麼?」
「沒什麼……」
「為什麼?」
「就……就那樣。」
「哪樣?」
「目黑先生平常工作也很忙反正我是自由工作者每天工作做完就好了現在休息沒事做我打算幫他做晚上的便當。」道枝駿佑說。
「這種事早說啊,有什麼好隱瞞的?」大西流星看他敲得一點也不順手,卡卡的,走過去接過蛋捲鍋和筷子,咚咚咚富有節奏地,用恰到好處的力道把快要燒焦的蛋皮捲成一團,往前一推,一個玉子燒完成。「你技術爛到不行。」
「我知道。」道枝駿佑悶悶不樂地說,「有什麼訣竅?」
「從現在開始多練習。」又倒入第二碗蛋汁,大西流星說,「你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恢復記憶,趕快趁現在練好吧。」
今天晚上目黑蓮會進警署一趟,因為就在兩小時前,他們接到一個消息,出獄後一個人住在郊區公寓的蔦井崇一,被發現死在公寓裡,頭還不見了。根據上面的疤痕和牙齒的缺失來看,死者絕對就是假釋出獄的蔦井崇一,毫無疑問。為了這事,不只專案小組,整個北澤警署、甚至是警視廳都必須幾集召開會議。道枝駿佑想,既然現在冰箱裡東西多著,他就自告奮勇說要給目黑蓮做個便當帶過去。
「這送便當時機也真是夠怪的。」大西流星說。
「就……嗯。」
「不過是大案件吧。」
「嗯。」
從其中一個「首」消失來看,這的確也算是片首事件的延伸,或者說,這或許就是蔦井利久人蓄積已久的目的。他真正的目標。
如果這一切真如推測的那樣,蔦井利久人殺人不是為了滿足控制慾,而是想要除掉會掉家人施暴的男人,那麼他又是為什麼有了這樣的動機?雖說,只要有證據,有了鐵如山的證據,就能定他罪。
殺人條件也好、施暴與行凶的方式也好、設陷阱讓整個案件的受害者家屬不得不包庇他也好、目黑蓮一點都不在乎這些,他只想知道,蔦井利久人究竟是為什麼,被什麼驅使著,在追尋著什麼,想要完成什麼。他正在做一件身為一個追捕犯人的警察並不需要知道的事,但身為一個有著普通求知慾的人類,身為一個曾經目睹過蔦井崇一殺人現場的人類,他親眼見識過暴力化為行動,而現在他正從這個暴力化身的兒子身上,體認到遺傳的力量。那也是近乎於一種暴行。
「目黑?」
深澤辰哉搖搖他的肩,把他搖回會議中。現在長官正在指派任務,因為早上發現的屍體,整個警署大亂,所有安排好的進度都得轉換到Plan B。
桌上放著他七分鐘就吃完的空便當盒,趕在會議之前趕快吃光了。出門前,道枝駿佑說這個要給他帶去吃,不保證好吃,但不會難吃,已經請其他人試過毒了。
『下次我會加油。』道枝駿佑把用紅白格子布包起來的玻璃保鮮盒遞給他。
『嗯,』目黑蓮接過便當,點點頭,『謝謝。放了什麼?』
『煎蛋。兩個飯糰,一個豬肉的,一個鹽味。』道枝駿佑躲開他的視線,說,『還有汆燙花椰菜……和現成的馬鈴薯沙拉。』
『謝謝。』
鹽味飯糰的鹽巴放太多了,記得回去要跟道枝駿佑講。
「現場到底留了什麼?」回過神來,目黑蓮趕緊問。
「你果然沒在聽,」深澤辰哉附過去他耳邊,說,「……蔦井崇一他的頭現在還沒找到,但現場已經採集到指紋了。」
「誰的指紋?」
「就……」
沒有人敢想,那就是蔦井利久人下的手,然而在場所有人也都明白,這很有可能就是他做的。不過專案小組整理出來的篩選條件與很可能的殺人動機,阿部亮平只說了網站的事情。會決定立即通緝蔦井利久人是因為法醫發現了頸部的切痕並不是用大型利刃砍下,而是用一貫的登山刀,一刀一刀慢慢割下來的,所以切面非常凌亂畸零,還混著些沒斷的神經。
「據說骨頭是用鈍器砸斷的。」深澤辰哉小聲地說。
「……恨意很深吧。」
「絕對啊,我想應該這兩天就會行動吧,因為翔太那邊好像被罵了。」
「罵什麼?」
「有新發現怎麼不趕快講之類的……」
「目黑。」還沒等到深澤辰哉講完,一個資深的警部就朝著自己筆直走過來,把搜索令壓在桌上,「法院已經通過了,蔦井利久人預計還會在這幾天行動,根據網站上的留言來推測,最新一則『委託』的委託人,就住在波雲莊後面的一棟老人公寓裡。」
「老人公寓?」
「問渡邊。」前輩說,「你自己去看吧。」
委託人是老人公寓裡的住戶,這在過往的三起案件來看似乎是岔出了新的一條路,看了留言板透露的少量消息,是年邁的妻子已經受不了因為中風長期臥病在床的丈夫。但也只知道這樣了。
留言的日期是大前天的早上,而到今天晚上為止都還沒發生任何事。依照過往的犯案時間來看,蔦井利久人不會拖太久,不出一個禮拜就會「執行」,所以警署才推斷這幾天會有事發生。
通緝令已經發下去了,不過蔦井利久人是個深居簡出的人,警方不想直接衝進去蔦井家捉人,以免——
「都有搜索令了,為什麼不直接就這樣闖進去搜索然後逕行逮捕?還發什麼通緝……」目黑蓮說。
「聽說是因為署長想要作秀啦,」深澤辰哉維持著耳語的音量,說,「比起這樣安安靜靜進去把人帶出來,他更想要埋伏等人自己走出家門,然後全部的人衝上去。」
「有什麼問題……」
「是啊,到底有什麼問題,署長愛作秀,然後這個社區又一堆家暴和長照問題。」總算是被署長放過的阿部亮平從後方幽幽出現,跟著一起碎嘴。
的確以發生的頻率和地區來講,這個社區的家暴案件也未免太多,更何況這還只是有通報警方的數據,還有多少黑數是隱藏在海面底下的,根本不知道。雖說這個社區也大,不過——
「即使已經很努力把家暴的保護措施加強了,還是無法預防DV,社工們天天加班也沒用,」阿部亮平說,「目黑同學,你在那個社區有覺得哪裡不對嗎?那裡根本不太對勁吧。」
「……不對勁的人大概都被蔦井鎖定了吧。」目黑蓮說,「還有他本人。」
「話說回來,」被罵的渡邊翔太現身了,一臉陰鬱,似乎是在長官那裡受了不少責難,「めめ以前不也住那裡嗎?」
「咦?」
目黑蓮一家當然不住那裡,他們住在別的社區,距離北澤有一段距離的東京下町,上了大學後,他就一個人搬出來了,搬到市中心去。雖然最初他是因為景仰父母才選擇成為警察,尤其是父親,身為一個騎警,可以騎著白色的重型摩托車在路上奔馳,那該有多帥氣。
這個夢大概持續到初中時,那時目黑蓮對於死亡總算有了點概念,謀殺與暴力不是電玩遊戲,不是電視新聞,也不是什麼次文化團體內部流傳的禁區,而是去道枝駿佑家玩時會聽到道枝駿佑的父親提到這些事件。
為什麼要在初中生在場的時候講這些故事呢?至今為止目黑蓮還是想不透,道枝駿佑的父親不會在自己的兒子面前講這些事,卻在他登場時,開啟開關,嘴巴滔滔,開始講他參與經手過的那些刑事案件。
那是漣漪吧,是水波,是一陣一陣蕩進他心裡的衝擊,搞得他也開始思考這些見血的未成年不宜話題。他開始懷疑道枝駿佑的父親是故意的,因為道枝駿佑一點都不想成為警察,甚至對於警察這個詞反胃。儘管道枝駿佑的身邊無論如何是都逃脫不出這個名詞的。一個無效的詞,卻是有效的囿限。
沒有血緣的義子比血脈相通的兒子還像親的,一種建立在血緣上的幻象,深植在道枝駿佑與目黑蓮的父親心裡。
但這些事不該在他面前說出來的,道枝駿佑請阿部亮平、深澤辰哉和佐久間大介別講,卻忘了提醒渡邊翔太。目黑蓮抬起頭,兩道濃眉緊緊扭在一塊。與其說是困惑,不如說是警惕,宛如某個記憶被侵犯挖掘。
「我沒有住過那裡,只是常常去留宿,」目黑蓮說,「……好像有這樣的記憶。」
被捏了好幾下臂膀的渡邊翔太愣了下,摸摸發紅的手臂肉。
「……沒有啦,我就亂講的……」
「總之,嗨嗨,請大家聽我說話,」阿部亮平趕進出來轉移話題,「上面的交代了,要等到蔦井自己出家門才要出手。意思就是這幾天我們都必須在附近埋伏,目黑照舊在波雲莊,我也會過去。佐久間和深澤負責,嗯——因為上面的希望是『專案小組以外』的人捉到的,你們兩個就負責在附近裝成路人盯梢吧,蔦井一出來你們就『哐』的那樣把他裝進袋子裡。」
「完全不甩上頭的意思呢。」佐久間大介說。
「麻煩死了,不想管呢,」阿部亮平說。
×
自從上次提醒過垃圾分類的標準後,道枝駿佑是第二次在垃圾堆置區看見蔦井利久人了,對方沒有注意到他,正蹲在地上慢慢地翻回收袋,似乎是在檢查有沒有混進可燃垃圾。
該現在走過去丟嗎?可是走過去,就會被發現吧?他掙扎了五秒,這五秒間,蔦井利久人還在收拾回收袋,看起來短時間不會離開了。就算離開,也有機會被看見。橫豎都要被發現,索性就過去丟了。
把可燃垃圾扔在空位後,蔦井利久人注意到了聲音,轉過頭來。
「您好。」蔦井利久人小聲地說,又轉過頭去。
「您好……」道枝駿佑回答道。
好了就這樣。道枝駿佑轉過身,打算就這麼離開。他現在很後悔,早知道就別挑今天出來倒垃圾了。
「那個,」蔦井利久人總算是把垃圾檢查完,站起來,駝著的背一下挺直,兩人的視線差不多對上。
「是……?」
「上次很感謝。」
「咦?」
「垃圾分類的事……」
「啊……沒什麼!那個,嗯,沒什麼啦!」道枝駿佑慌張地說,「都是鄰居,互相提醒一下是應該的……嗯。」
「倒也不會。」
「咦?」
「鄰居之間互相提醒……」蔦井利久人喃喃說道,「……才是少見的事。」
「這、這樣嗎?」
「是的,」蔦井利久人又說,「多的是,無視周圍正在發生什麼事的人。」
說完後,蔦井利久人就逕自離開,也沒給道枝駿佑一點反應的時間,好像就只是為了講完這段對話,目的就達成,可以走人了。
留在原地的道枝駿佑摸不著頭緒,本來是他想先走人的,沒想到反而被捷足先登了。那兩、三句話也沒什麼,但對著第二次見面的人,突然說了這些話,才是真的令人困惑。
「我回來了——……」
一推開家門,就看見阿部亮平和目黑蓮雙雙站在玄關,好像是在等他,兩人就在迎接他回來。
「道枝くん,不好意思,能讓阿部在這裡住個兩天嗎?他是我們專案小組的組長,是個正常人,不會給你和其他房客們添麻煩的。我們預計這幾日蔦井利久人就會採取行動,所以需要緊密跟監。」目黑蓮說。
一旁的阿部亮平擠擠眼睛,和道枝駿佑使了個眼色。接收到訊息後,道枝駿佑裝出不認識這個人,點點頭說沒問題,然後請兩人到客廳去。
「真的很對不起啊,為了這個案件,往你們家塞了這麼多無關的人。」阿部亮平說,「希望這幾天就會結束了,到時候會恢復你們平靜的生活。」
「沒關係,是我自願的。」倒了三杯熱茶,道枝駿佑拆開一盒新買的餅乾,放在桌子正中間。
從目黑蓮搬進波雲莊後,已經過了兩個月。天氣變得很冷。未到隆冬,但已是深秋入眠。也就是說,這個案子也密集查詢了兩個月,進展非常快速,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快轉到尾聲了嗎?
這兩個月,他幾乎不曉得對面的那個人究竟有什麼威脅性。他在這方面可以說得上是駑鈍,不會分辨模糊過的善惡,輕易就相信眼睛看見的一切事物,摸不出棉裡的針,還會興沖沖躺上去。也是因為這一點,父親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千交代萬交代,天天提醒他,不要傻傻地跟著人走。然而面對蔦井利久人,他還是有基本的防衛心的,他看見了對方手背上的抓痕。
但即使如此他也想知道為什麼蔦井利久人會這樣。他想知道。這一切的失控是從蔦井利久人五歲就開始嗎?或是更早呢?他在往後的人生裡,又遭遇了哪些,才會走上與父親相似的路呢?道枝駿佑無法克制地去思考這些事。
這只是為了演技而已,他沒有別的想法,他只是想藉由探究人性,去寫出更好的劇本,僅此而已。
他沒有對目黒蓮說出剛剛又跟蔦井利久人說上話的事。怕說了被質問為什麼要跟這個危險人物說話。
「那目黑先生……就會立刻搬回自己家嗎?」
「按照計畫是這樣的,」目黑蓮說。
「嗯。」
「不過我想再待久一點,我需要轉換心情。」
「嗯?所以你要住到什麼時候?」阿部亮平問。
「不知道,看道枝くん方便讓我住到哪時候,我會準時付房租的,禮金押金會立刻給。」
「……我沒關係,禮金押金什麼的……不給也不要緊。」道枝駿佑說。
「不行,我還是會給。之後就麻煩你了,請多多指教。」說著,目黑蓮就以跪坐的姿勢,向道枝駿佑鞠躬。
「好的。」道枝駿佑也以相同的鞠躬回禮。
這景象看來不像是房客請房東多關照,還比較像新婚夫婦剛登記完後的招呼,阿部亮平覺得有點尷尬,自己好像插不進對話裡,怎麼這兩人講得已經案件都解決完了似的。
「……目黑同學,你還有事情要處理,這可以晚一點再講嗎?」
「喔,抱歉。」
針對蔦井利久人的逮捕行動已經開始了,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除了專案小組以外的人皆虎視眈眈盯著對面的房子。如果能捉到連續殺人犯,自然會是立下大功,對於陞遷會有多大幫助更是不用說了。他們知道署長一直不甘於當署長,即使已經當到署長,還是想打進更加中心的位置。
「道枝くん還有跟他接觸嗎?」目黑蓮問道。
「欸、沒有!」道枝駿佑急忙說,他下意識躲開視線的追捕,假藉收拾桌上垃圾,暫時離開了客廳。
對於這奇怪的反應,目黑蓮自然是沒有漏看,不過他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跟旁邊的人打暗號,只是說既然這兩天就要行動,還是先去二樓好了。
「話說回來,蔦井崇一的頭呢?」目黑蓮問。
「還是沒找到,現場那樣你也看到了吧?血噴得到處都是,恨意不知道有多深。」阿部亮平拉出百葉簾一個小縫,看著對面的屋子,說,「既然是這樣,蔦井利久人很有可能保留了頭顱……但放在哪裡呢?你說,該不會就帶回這個家了吧?」
「很有可能。」
放在一般的後背包裡的話,根本不會被發現,更何況蔦井利久人的外表就像一個陰沈的普通大學生,如果他已經習慣了血腥之事,可以泰然自若地背著自己生父的頭走在街上,那巡警根本不會對他起疑而去盤查。
「後院埋了幾具屍體都是有可能的吧,就像推理小說那樣。這個坪數,以蔦井崇一的工作狀況能住到這種房子也真是困惑,八成都是妻子當銀行員時期貸款買下的吧。」阿部亮平說,「大銀行員的女性怎麼會跟這種人結婚呢?真奇怪,怎麼想都想不通。」
「據說妻子是跟他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目黑蓮說,「以前聽我爸?他,應該是他說的。蔦井崇一從青少年時期就一直是個發電機,男的欣賞,女的崇拜,就連那樣的生活方式,在這些人眼裡叫做『自由奔放』、『不受傳統社會眼光拘束』。」
「是這樣啊?他妻子不是就在他被捕後沒多久自殺嗎?是覺得丈夫回不來了嗎?」
「不知道。」目黑蓮也看著對面的屋子,那個庭院裡或許真的埋有屍體,也可能沒有,他又說了一次,「不知道。」
事發當時蔦井利久人還太小,沒有被當作證人看待,很快地就交給他們親戚自己打發去,警方也沒有再追蹤蔦井利久人的後續狀況,僅有在蔦井崇一妻子和香的喪禮上再看過一次,自此消失在「片首事件」中。
算一算,蔦井利久人也不過大道枝駿佑一歲左右,正是青春的年紀。如果他有好好地接受教育、被安全地扶養長大、身體健康,現在也是社會上那些初出茅廬、雙眼發光的年輕人了。然而事與願違,對面房子的蔦井利久人已經犯下許多起殺人案,複製父親的腳步,逃不過重刑制裁,不是死刑就是像父親那樣關了十多年後假釋。
如果他有了孩子,也會再被自己的下一代殺死吧。目黑蓮這麼想。
「蔦井崇一憑什麼可以申請假釋?他不是無期徒刑嗎?」目黑蓮問。
「因為他快死了,」阿部亮平說,「腎臟癌,末期,醫生評估也只剩半年可以活。」
「那他兒子加速了這個進程了。」
「是也可以這麼說……」
阿部亮平看了他一眼。
「めめ你……」
「嗯?」
「有時候真的挺可怕的啊,」阿部亮平說,「好像天生就要吃這行飯的。對於這種事情一點都不感覺負擔。」
「署裡多的是這樣的前輩吧。」
「……即使這樣,你也還是異類吧,」阿部亮平淺淺地笑了,「不是不好的意思,只是覺得你天生似乎更融入……這些事情。你處在這種脫序之中,也絲毫不會被影響……給我這樣的感覺。」
「我意外後就失憶了啊,」聽見這番話,目黑蓮一下子就想到了道枝駿佑,尤其是對方欲言又止的臉,總會在他心裡種下一點罪惡感。他說,「我的大腦已經背離我的意志,脫出了秩序。醒來後就忘了很多事,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忘了哪些事,就連一條線索都不剩下。」
「這才是最糟糕的。」他又說。
這的確是。所以阿部亮平沒有再說。忘記了怎麼樣都想不起的事物,而且還是人生中不該缺少的那些碎片,宛若整個人都割裂開來,不能再變回一個完整體。
「等逮捕蔦井利久人後,」目黑蓮說,「我想要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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