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在你墳上跳一支舞#14

 

 

 

要找黃仁俊一起回學校，結果被拒絕了，理由是「我爸說要開車載」，他不甘心，更進一步問那他也想搭便車，未料對方竟然又回他「可是已經有羅渽民了」。李東赫沒有想過會收到這樣的答案，還連續問了他三次說的是真的假的，確定是真的之後，他才肯放棄。

 

現在他只能一個人自己搭車回學校了，而回學校後，還得把事情做完，跟李馬克好好把話說清楚。為什麼會有國中小孩一樣的戀愛思維，他自己也不曉得，不過也早該說了，弟有情郎無意，是他單方面喜歡人家的，現在也要單方面跟人家告白，才能舒心。

 

翻到李帝努的秘密相簿也不是他故意的，也沒想過對方居然是用這樣的眼光在看他。還以為李帝努就跟李馬克一樣是個普通的直男，現在回想對方高中時跟隔壁班女生的曖昧，似乎都只是他單方面認為。那說的是什麼？曖昧這種事不一定要本人這麼認為，旁人也有認為他們在曖昧的自由，換句話說，在一旁喊燒的他說不定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李帝努的心思。

 

『渽民以前應該很受歡迎吧？這麼帥，有交過女友嗎？』出於對兒子的關心，黃仁俊的爸比在爸爸的暗示下，替他問出羅渽民的底細，想好好掂掂他的斤兩。

 

『沒有。』羅渽民說。

 

『怎麼可能？總有被告白過吧？』黃仁俊問。

 

『有是有，但沒有交過。』羅渽民又說。

 

『為什麼？』

 

『我又不喜歡她們。』

 

『……好受歡迎啊。』黃仁俊斜眼看他，又對前面兩個爸爸說，『東赫說他以前常常被女生叫出去告白，學姊學妹都有。』

 

『普普通通吧。』羅渽民說。

 

『生日應該收到很多禮物吧？』爸比開玩笑問。

 

『還……還好。』羅渽民說。

 

『你生日什麼時候？』黃仁俊小聲問。

 

『八月十三。』

 

『那不是早過了……！？你為什麼不說？』

 

『又沒什麼好說的，反正你現在知道了。』羅渽民說，因為兩人當時關係才剛變好，沒有說的必要，也就不說了。『明年再過啊。』

 

『能接受我們家兒子陰陽眼這件事、還不會顧忌持續照顧怪兒子的人應該是很受歡迎的吧。』爸比說，『哎以前他交到朋友很快就沒了，幾年下來也只剩幾個像東赫這樣不離不棄的朋友。幸好仁俊有你這個朋友。』

 

收到了預期之外的回應，羅渽民腦裡泛起一點詫異，像線路忽然斷掉，接不上。他不像李東赫，熟知黃仁俊的過去，而黃仁俊本人也沒有說過這些事。黃仁俊看了他一眼，用嘴型說「我爸太誇張」，好似是因為羞恥所以臉紅了一小片，但沒幾個朋友倒是真的。

 

『……不會。』羅渽民說。

 

回到宿舍之後，看到了積了厚厚一層灰的宿舍房間，李帝努還沒回來，李東赫已經回來了，不過人不在房裡，只看到行李。黃仁俊鬆了一口氣。打掃一下房間和共用區域後，問羅渽民要不要出去吃飯，時間也差不多了。

 

在學校的中庭看到有人在搭舞台，走近一看，原來是又要辦活動了。這次是秋季美食大會，是學校歷年來的傳統，學長姊也曾經說過下學期開始活動會變多，有煙花祭、又有音樂大賞，再來還有補過秋夕節的秋季美食大會，也就是明後天的活動，聖誕節更不用說了有聖誕市集還有聖誕晚會。

 

「你想吃什麼？」羅渽民問。

 

「吃食堂就好了。」黃仁俊說，「想吃套餐。」

 

「你上完姜老的戲劇概論再跟我說感想，我想加簽，」羅渽民說。

 

「你想加簽？之前沒選嗎？還是沒選上？」黃仁俊問。

 

「我看交流版有學長推薦才想說好像不錯，查了選課系統看人數沒滿，開放加簽還有五個名額，想去看看。」

 

「那你直接來旁聽啊，我記得他有說可以旁聽再選要不要加簽不是嗎？」

 

「我那時間有衝堂一門通識課，你就上完再跟我說感想啊。」

 

「這麼信任我？」黃仁俊挑眉看他，「不怕我說很爛？」

 

「算了吧，你一看就不是說謊的料，想說什麼都直接表現在臉上了。」

 

「也沒有吧……」黃仁俊摸摸自己的臉，嘴上反駁，心裡倒沒了底氣。他的確是藏不住情緒和秘密，所以才會在客運上一下子就被識破，連說謊都來不及。但被羅渽民發現自己的秘密，好像也不怎麼反感，他們沒有利益關係，也不怕羅渽民大嘴巴說出去，還挺安心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人際型態。對著羅渽民他總是會下意識想說出更多秘密，幸好都有及時收回，怕自己只是一時昏了頭才這樣。那他也算是昏了好幾次頭。

 

現在反而是不知道怎麼面對李東赫了，他這麼明顯，都不曉得怎麼藏才好。

 

「你說我現在要怎麼面對他？」

 

「他？你說東赫？」

 

「唔。」

 

「你跟帝努換房間？」

 

「這樣不是讓兩個人尷尬死嗎？」

 

走到食堂的販賣機前，話題先中斷，買餐券先，羅渽民挑了紫米烤雞套餐，黃仁俊選了豬肉炒烏龍麵，領了券之後才又繼續。食堂裡人不多，只有幾隻小雞，看來學生都還沒全回來，會乖乖在開學第一週回校的也只有不太作怪的大一生和不想待在家的人了。

 

「你現在倒是把這件事當別人家的在看了？還這麼體諒人家的心情？」羅渽民說，「失戀的傷口癒合了？」

 

「閉嘴……哎，算了，人家不喜歡我我又能怎樣，」黃仁俊嘆氣，把餐券交給阿姨，「……我還是理不出個頭緒。」

 

這種事也不是在這種時候談，所以羅渽民也沒再細問下去，食堂的電視還沒開放，兩人就用一台手機看了動畫配飯用。

 

×

 

李東赫先是把行李都放在房間後，一個人去了外面，他跟李馬克約好了在附近的酒吧見面。平時他是很少去那種地方，都是去熱鬧的居酒屋、餐酒館，但為了要好好了結這件事，特意選了個安靜點的地方，還換上了比較成熟的衣裝，換上了黑色的襯衫，但略顯寬鬆的襯衣和過長需要反摺才不會蓋過手腕的袖子，反而顯得他更像小孩。

 

解決完了一個李馬克後，還有一個李帝努要解決，他都在想是不是上輩子李氏宗親內亂他佔了人家便宜所以這輩子要來還債。還想跟黃仁俊講講今天要做的事，結果莫名其妙跟羅渽民好上了，連昔日好友都不理，只能一個人孤單應戰。

 

進了酒吧後，酒保看他臉龐仍不脫生澀之氣，手腳侷促，想來是個剛成年的大一生，要領他去座位，李馬克就招手讓他進來，替他留了個位置。

 

「要喝什麼？」李馬克問。

 

「隨便，」李東赫說，他平時聚餐也只喝水果真露和一些甜甜的調酒，沒概念。

 

「麻煩給他一杯琴湯尼，」李馬克對著酒保點單，又對李東赫說，「你要講事情別喝太醉吧。」

 

「……陰險的男人。」

 

琴湯尼很快就送上來，李東赫喝了一口，壯壯膽，想把今天最主要的事情趕快談一談，環顧一下四周，大家都在小聲談話，他下意識地壓低自己的聲音。

 

「先給你土產。」李馬克把放在一旁的紙袋遞給他，打開一看，是一瓶香水和一尊精緻的陶瓷白鴿，上頭的金邊花紋和寶藍色的小花瓣特別亮眼，翅膀根根分明。

 

「怎麼送這麼……好的東西？」李東赫說。他本來要說昂貴，或精緻，但這樣講未免太顯生疏，而且是人家特地買來的。

 

「不是『好』，是『謝謝』。」李馬克笑著糾正他，「你暑假在幹嘛？」

 

「沒幹嘛，都只有跟那幾個人出來玩，然後去打打零工消磨時間。」

 

「打什麼工？」

 

「親子餐廳，喔對……還有高中同學會。」李東赫說，「其他時間就是……都是同樣的那些人了。」

 

「渽民帝努？仁俊？」李馬克問，「同學會呢？」

 

「普普通通，大家也才幾個月沒見到，都在講一些無聊的事，」李東赫又喝了一口琴湯尼，提了以前吉他社的朋友們，「盛旻交女友了，荷莉休學、說想去學攝影就去當學徒了，其他人就普普通通……大家沒什麼改變。」

 

當初他因為李馬克在吉他社，就去了那裡蹭，但沒學好，反而也跟著去蹭的李帝努學會了。

 

「我看渽民最近是不是跟仁俊感情變好了？有次看他Instagram居然有仁俊，我還以為他有點討厭他——我要一杯咖啡威士忌。」他向酒保招招手點單。

 

「喔對，這也蠻奇怪的，但他不討厭黃仁俊啦，只是孤僻又不會交朋友，」李東赫說，「我本來要找黃仁俊一起搭車回學校，他竟然說他爸開車載他跟羅渽民一起來。有柚子茶酒嗎？麻煩給我一杯。」

 

「……暑假變了這麼多？」

 

「對……啊。」才剛要附和，就想到李帝努的事情，他清清喉嚨，「談正事。」

 

正好這時酒保同時遞上兩杯酒，一杯是咖啡威士忌，一杯是因為太緊張所以還是要喝習慣的酒——的柚子茶酒。

 

「你說。」李馬克接過自己的酒。

 

「我說不說其實沒差，」李東赫喝了一口柚子茶酒，索然無味，緊張得舌頭都跟著慌，「只是要你當面拒絕我。」

 

「……這種事情都知道了還要講出來嗎？」李馬克說，「『當面拒絕』跟默認是不同的。」

 

「我知道，但我討厭不乾不脆，」李東赫說，「你沒當面把話說死我會一直纏著你到你交女友、娶老婆、生小孩、進墳墓為止。」

 

「……你——」

 

「你就直接說出來了吧拜託，我都做到這地步了，」他放下杯子，玻璃杯底與吧台碰撞出聲，「你們直男真的很討厭，裝什麼矜持。」

 

「我沒裝，」李馬克深吸一口氣，用最小的音量，直視著前方，酒保識相地離開，前方是空的，只有酒瓶和黑色鏡面牆，他在高高低低的玻璃酒瓶中看見自己的倒影，還有李東赫的倒影，如果他不明說，李東赫不會放棄，會一直抓著他不放，就算他可以置之不理，也沒辦法無視李東赫的心情。最後他還是放棄掙扎、當個稱職又高高在上的囚犯，說，「我們不會有結果的。」

 

李東赫撇過頭。

 

「我是不是該照慣例地說——沒可能把男生當戀愛對象嗎？」

 

「沒可能。」李馬克喃喃道，「這樣可以了嗎？」

 

「可以了，」李東赫乾掉酒杯裡的柚子茶酒，拎起紙袋，「我走了，你買單。」

 

「學校見。」

 

「去死吧老子失戀療傷要一個月以上。」李東赫咬著牙，最後一次在不明不白的曖昧之中怨他。

 

「……那一個月後見。」

 

吧台上又只剩下他一人。剛開學，還沒幾個學生回來，所以酒吧裡的人都是成群結隊怕寂寞地窩做一堆，他把自己的咖啡威士忌一飲而盡，叫酒保買單，酒保收了他的卡去結帳之後，不禁又想起李東赫問的那一句話。

 

他也努力過了，就是沒辦法，生理一直阻擋著他，心理再想說服自己都做不到。一面牆堵著。也不是只有李東赫一個人想越過牆。

 

當李東赫回到房間時，看見客廳裡明明開了燈、有聲音、鞋子也在，臥房裡卻仍是只有他一人，也不管李帝努是不是回來了，踹開隔壁門就要把在這裡的人抓出來。和羅渽民一起拿著手機連線打遊戲的黃仁俊嚇了一跳，李東赫的臉色差得不能再差，活生生一個古銅色的青年都壓蒼白了。

 

「我買了燒酒和啤酒，」他說，「還買了烤腸、醬油蝦、海鮮煎餅。」

 

打遊戲的兩人相視一眼，猜到了五六成，剩下幾成沒把握，因為兩人正打得開心，腦袋沒轉過來。

 

羅渽民還是放下手機，說，「去客廳，我不要房間留下味道。」

 

×

 

回想起前幾天晚上好友邊哭邊喝酒還邊吃宵夜、哭到抱著黃仁俊不放繼續哀嚎的景象，羅渽民還是想笑，幸好那天李帝努還沒回來，不然看見自己的心上人在為另一個男人傷心，怕又多了一個傷心的人，喔不對，還有可能還沒療傷完畢的黃仁俊，三個。麻煩死了，他最多只願意照顧一個黃仁俊。

 

通識的「文學與電影符碼」第一週發完課綱、解釋課程就下課，他走到傳播學院，想看看戲劇概論下課了沒，看見人都還在，黃仁俊也在，就偷偷摸摸進去找了他旁邊的空位坐。

 

「……那麼評分標準就是，出席率佔學校最低標20%，期中期末各佔40%，換句話說，我不會點名，但你們要把報告跟作品交出來。」老師說，「每兩週要你們讀一部劇本，有四部，自己去影印部說要拿廣電姜老師的戲劇概論，一本6500。」

 

然後老師再解釋了一下期中期末的涵蓋範圍，期中報告要分組，期末個人挑一部劇本寫完，所以下課前老師要他們都先找好人，回去後自己上網登錄組員。羅渽民去前台拿了一份課綱，順便把加簽單遞上。

 

「確定要選了？」黃仁俊問，「文學與電影符碼不好嗎？」

 

「兩個性質差不多，真的要修可以二年級再修。」羅渽民說。

 

「那你無條件就跟我一組了。」黃仁俊說，「組長就我吧？」

 

「喔。一組不是要三個以上？」

 

「啊對……要再找一個，」他們倆看了看四周還有沒有迷途羔羊。

 

還在找呢，一個女生就上來，周圍泛著淺淺的白色，「那個……請問你們兩個有組了嗎？」

 

「有了。」黃仁俊說，「但還缺一個，你要來嗎？」

 

「啊，太好了，」女生說，「我是外系的，在這裡沒認識的人……我叫申智仁，是風管系二年級的，你們都是一年級嗎？」

 

「對，」黃仁俊說，「我們都是廣電電視組的。呃……我是黃仁俊，他是羅渽民。」

 

「好，那，嗯，要加個Kakao嗎？以防要聯絡個。」她拿出自己的手機，點出KKT的ID互加好友。

 

「好。」兩人都拿出手機，加了申智仁好友，畫面跳出的大頭貼是一個戴著白色草帽、背景是海的自拍照，看起來是個外向的人。

 

「那……那要一起去影印部拿劇本嗎？」申智仁問。

 

「好啊。」黃仁俊揹好了書包，和羅渽民並肩走出教室，叫申智仁的學姊說對這門課有興趣，但外系生要簽進來必須是二年級以上，所以也是等了至少一學期才等到的課。三人一齊走到了影印部去，才剛迎接一年級下學期的兩個人很少來影印部，也就來過這麼一次。

 

「我要拿廣電姜老師的戲劇概論，三本。」申智仁對著櫃檯說。櫃檯叫他們等一下，現在就印。

 

等待的期間，黃仁俊和羅渽民都不說話，中間卡著一個幾乎是陌生的女子，說什麼都不通。

 

「你們兩個是電視組？」申智仁問。

 

「嗯。」羅渽民應。

 

「為什麼想進電視組啊？」

 

兩人面面相覷，好像從來沒想過這是個問題。

 

「……我想說電視組應該比較好玩吧，電影組要到處跑，工作也比較不穩定。」黃仁俊有些害臊地說，這還是他第一次回答這種問題。

 

「想選電影組，但分數差兩分。」羅渽民說，他看了一眼黃仁俊，「……就只是這樣。」

 

「喔所以你……呃……你——」申智仁開口要喊羅渽民，但忘記名字。

 

「『渽民』。」黃仁俊提醒道。

 

「渽民！對！不好意思我一時記不起來——所以渽民是很喜歡電影嗎？」申智仁問。

 

「算喜歡吧。」羅渽民說。

 

「你喜歡哪類電影啊？」

 

「都看。」羅渽民說，「喜歡……黑色喜劇？吧。」

 

「這樣啊，你們傳播學院圖書館的電影很多耶，超羨慕的。」申智仁又說，「你平常會去借來看嗎？」

 

「真的蠻多的，老師還叫我們畢業前最好都看過一遍。」黃仁俊說。他看到申智仁身邊白色的氣，漸漸轉為桃粉色。

 

「很少耶，除非是指定作業，因為我的外接光碟機壞了，懶得買新的，」羅渽民邊說邊走去櫃檯，申智仁也跟著去，他又說，「也沒有很喜歡院圖的設備，上面一片大玻璃很沒隱私。」

 

「這樣喔？那你平常會去看影展嗎？」申智仁問。

 

「有時間就去，不過我們一年級的課程還是很多。」羅渽民說完，拉拉黃仁俊的手，把一本「戲劇概論」影本放在他手上，「印好了。」

 

「喔……錢！等一下我拿個錢包——」

 

「回去再還，我肚子餓了，去吃飯。」羅渽民把影本收進背包裡，推著黃仁俊走出影印部，對申智仁笑了笑，「學姊掰掰。」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