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在你墳上跳一支舞#07

把照片跟有的資料都傳給爸媽後，羅渽民又點開那張照片，仔細端詳一番。照片裡的小嬰兒沒什麼表情，也很難從這張臉聯想到是黃仁俊。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這張臉上的無表情，和現在時常掛著笑的黃仁俊相差太多。旁邊兩個大人看上去並不像會拋棄小孩的人，但羅渽民知道，往往他們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拋棄家庭的人時，心裡也都會感到十足驚愕，因為眼前的人分明不像個冷血動物。

所以，還是先找到人再說吧，都還不能確定這傢伙是生是死。

據黃仁俊說，他和李東赫高中時曾經去找過他媽媽，這麼說關於媽媽的一些基本資料他都知道了，看來是現在的養父——也就是舅舅——還是有告訴他一些事，但也不告訴他很多事，這問黃仁俊本人大概也沒用，必須問他舅舅。

「啊？你說要問我爸爸關於生父的事嗎？」

「喔。你都叫你舅舅……爸爸？」

「嗯，不然叫什麼？」

今天通識課結束後不用再小組討論，所以羅渽民以晚餐邀約之名，把黃仁俊帶去了離學校有點距離的地方吃飯。他們先搭公車經過五站，確定離學校夠遠了，才找了一間家庭餐廳吃飯。黃仁俊只是不懂為什麼要特地跑五站遠來吃一間普通的家庭料理。

「嗯，既然你生母的事是你爸爸講的，那他一定也知道你生父的事吧？你一定也問過了吧？」

「是，是問過，他也不想告訴我。」黃仁俊說，「而且他們……他，他非常排斥我問關於生父生母的事。」

羅渽民好歹也是徵信社的兒子，聽見複數代稱，神經都跳起來，但他沒有過問。「排斥？你是幾歲被現在的父母收養的？」

「兩歲多。」黃仁俊說，「聽外婆說，本來爸爸……就是我舅舅，就很喜歡自告奮勇當保母帶我，所以爸媽接連跑掉後，一絲猶豫都沒有就說要帶走我，也立刻改姓了，但，但是……」

「但是？」

「我被現在的爸爸收養前是黑戶，」黃仁俊低下頭，說，「沒有跟誰姓，只有取名字，方便叫。」

「……嗯。」

「部隊鍋來了，可樂沒了自己拿啊！」大嬸送來一個大鍋子，熱騰騰的紅色湯鍋裡滿是火腿和豬肉片。

羅渽民拆開兩包泡麵，掰成兩半扔下去，又扔了一把白菜和青江菜一起煮。他也許久沒吃部隊鍋了，沒想到一吃就是跟黃仁俊吃。之後又陸續點了幾盤小菜，從黃仁俊口中又問出一些不知道派不派得上用場的細節，兩人講了不少話，都是關於黃仁俊身世的事，但並未因為如此更瞭解彼此。

那都只是為了找到人才要知道的細節，不是出於想瞭解「這個人」才問出口的。把黃仁俊帶到這麼遠的餐廳來吃飯，也僅僅是因為，怕在學校附近會被人聽到，落人口舌，淪為談資。當然，對面吃得很辛苦的人還沒察覺到。

「你食量真小。」羅渽民說，「每次跟你吃飯，吃到最後你好像都很累。」

「我只是吃得比較慢罷了。」黃仁俊偷偷剜他一眼，反駁道：「吃得慢才好消化。」

「就食量小啊，再給你兩小時你都沒辦法把這一鍋吃完吧。」說完，羅渽民就把鍋裡的肉片、火腿、泡麵等吃了飽足感強烈的都撈走，剩下白菜、青江菜和豆腐，至少吃了不會負擔。黃仁俊把青菜豆腐都撈進自己鍋裡，努力吃掉。

他和黃仁俊的飯友關係開始得莫名其妙，不過暫時還不打算斷掉，以後還要一起住呢。

×

「你沒課嗎？」

「有啊，我剛下課啊。」

「你不是在斜坡邊的大樓上課嗎？」

「……我們老師提早放人啊。」

李馬克剛結束一堂西歐社會學概論，這堂課都是準時下課，老師比學生想走人，所以上課都會很認真。才剛收拾完筆記和筆電，走出教室外，就看見李東赫在走廊的欄杆旁。那絕對就是在等他。

雖然他不討厭被這樣黏著，但就因為他明白對方的心思，所以感到負擔，和不想承認的愧疚。再遲鈍他還是懂的，李東赫也從沒遮掩過。

這肯定是下課後立刻衝過來的，或者搞不好還蹺課了，李馬克知道對方前一堂課是很鬆的通識課，那堂課的老師只要學生有到就給分，點名也都是第一堂課就點的，第二堂課開始就少了很多學生。

「要吃飯嗎？」李馬克問。

「先不要了，我等一下要陪仁俊去面試。」

「面試？去哪面試？」

「對面的咖啡廳，」李東赫說，「外場服務員，櫃檯，收銀員。」

「怎麼突然要打工了？」

「不知道，就說想賺點零用錢，也好吧。」李東赫說，「我之後也打算去應徵教學助理。」

「唔，那很好啊，不過既然沒有要吃飯你怎麼來了？」

「……不吃飯不能來找你啊？」

「也，也不是——」

李馬克都還沒說完，李東赫就截斷他飄出來的話：「我去找帝努了，他也在這上課。」

「喔、喔。」

「掰了，下次有空再找你吃。」

「嗯，掰。」

找了個藉口化解這尷尬，李東赫暗自佩服自己，幸好他是個機靈的人，就算人家知道他的心意，也要裝出從容的餘裕才行，以免屆時沒台階下。至於為什麼要台階下，當然是因為李馬克是個異男。

他明明知道不可能有結果的，李馬克就是不可能喜歡上男人的。他總有一天要回加拿大的，別說什麼未來了，就連現在他都辦不到，完成不了。最難控制的就是感覺，他沒辦法控制自己不要喜歡李馬克。即使都已經喜歡三年多了，他還是會看著聊天室那個未讀未回再唉聲嘆氣的。

不過李帝努也是個再精再聰明都會因為戀愛而變笨的人。看李東赫主動來找他，除了借錢打遊戲蹭好吃的以外找不到其他動機。

「你幹嘛突然來？」他問李東赫。

「不行？」

「沒有不行，只是稀奇。」李帝努說，然後看見他手上還拿著一杯涼掉的咖啡，擅自拿過來喝光，扔進垃圾桶裡。「去吃飯？」

「我要陪仁俊去面試。」李東赫說。

「叫其他朋友陪啦，不然叫羅渽民去，我知道他現在沒課一定在打遊戲。」

「不要啊——說好了要跟他一起去的，他先約的耶，不然你跟我一起來啊！」李東赫說。

「好啊，就一起去。」

所以黃仁俊在咖啡店門口等到的是李東赫，和一個不知道為什麼出現在這的李帝努。本來要人陪面試就已經夠丟臉的了，李帝努一來，他害臊的心情更加爆發，想把自己埋起來。

正式開始的時候，店長說因為很缺人手，所以希望黃仁俊這週就能來上班，工作內容就是點單、結帳，輪到晚班就要負責收店、結算當天營業額。不是太難的工作，所以當場就教他怎麼做了。李東赫和李帝努則扮演一日客人，點了兩杯咖啡在旁邊看他練習操作、打招呼。沒想到這麼快就應徵上了，看黃仁俊開心得，也不知道是想買什麼東西吧。還在感嘆黃仁俊長大了的同時，又有客人進門。

「有客人，快，打招呼。」

「您好——歡迎光臨，請問內用還是外……」

店長要黃仁俊立刻應用剛剛教的招呼客人法，黃仁俊一抬頭看是羅渽民，聲音像突然被拴緊的螺絲那樣發不出來了。

「講完啊！」

「……請問內用還是外帶呢？」黃仁俊咬牙切齒地問，為了打工，為了賺錢，為了付給羅渽民調查費。

「內用，大杯濃縮咖啡。」羅渽民說。他瞟了一眼坐在後方的兩人，又繼續點餐：「還要印度烤雞三明治。」

「好……的，濃縮咖啡要冰的還是熱的呢？」黃仁俊問。

「冰的，」羅渽民說，「但去冰。」

「好、好的。」黃仁俊按照店長的手勢，在點餐螢幕上按呀按的，手腳略生疏，但還是依照步驟點完單了。被推上陣手忙腳亂的，又是給這個該說是朋友還是冤家呢的對象點餐，黃仁俊覺得自己一年份的困窘都在今天用光了。他臉皮是薄，但他的另一個稍微矛盾的優點，就是破罐破摔、自暴自棄，讓臉皮無限增厚。

「嗯哼，冰的濃縮咖啡去冰和印度烤雞三明治，總共九千元，請問要付現還是電子付款？」黃仁俊問。

「電子付款。」羅渽民咧開嘴角，拿出手機在感應器上刷，「還蠻得心應手的嘛準店員。」

「還好，就這樣吧。」黃仁俊裝作不怎麼在意地說，「請等圓盤震動後來取餐，謝謝惠顧。」

等到黃仁俊填完員工資料後，已經將近六點了，看一看旁邊的人們，又是這個室友組合，於是他們決定去吃飯。羅渽民說那些食材還在公共冰箱裡，看起來沒什麼人會料理，所以沒人偷，不如就去超市買菜，趁機把舊食材都清掉。

他決定就煮個豬肉豆腐鍋，幸好當初有說要帶個鍋子來，就可以煮湯了。他差使其他三人去煮飯或好好待著別搗亂，湯就由他負責。豬肉就用肉片切一口大小，黃豆芽和洋蔥用麻油在小煮鍋裡清炒過，加進辣醬湯底，再倒進兩碗份量的泡菜跟買來的現成高湯，大蔥的蔥白部分切段，蔥綠切成絲狀的等一下灑在湯上。雞蛋不用打太花，稍微蛋白蛋黃融合就好，然後繞圈滾進去湯裡，豆腐也切成一口大小，再依序放進給黃仁俊當養病餐吃剩的「健康百菇組合」、炒過的黃豆芽、最後一點的青江菜，然後，再鋪上蔥絲。

他們三個就抱著電飯鍋在房間裡等，電鍋「叮叮」時，李東赫壓住黃仁俊的手，說再悶一下，要加進湯裡的飯粒還是要稍微乾一點、粒粒分明的才好。

「……我一直很想問一件事，」黃仁俊說，「羅渽民很會煮飯嗎？」

「他上次不就煮粥給你吃了？粥不是很好吃嗎？」李東赫反問。

「我不知道，當時生病啊，根本沒想太多，」黃仁俊說，「粥……是蠻好吃的。」

「他閒來沒事就喜歡煮飯，」李帝努看話題主角不在，解釋道，「因為爸媽很忙，小學到國中那陣子他們家經濟狀況不好，都是自己隨便煮煮就吃，但是又剛好是長身高的年紀，我爸媽就說早餐家裡吃，午餐學校吃，那晚餐來我們家吃，下課就和我一起回家。」

他移走李東赫的手，打開電飯鍋。裡面的飯已經是粒粒分明又晶瑩的模樣了，拿了四個碗後開始添飯。

「然後有一天他說，一直吃我們家很不好意思，所以說想幫忙做點事，就進廚房開始當我媽的助手了。」李帝努說，「就是這樣，所以他做的飯有一點點……我媽的味道……這樣講好像媽寶。」

「但那傢伙的口味也蠻極端的。」李東赫笑著說，「他去別人家吃飯會忍住，自己煮的話，超恐怖。」

房門傳來咚咚聲，應該是羅渽民了，一開門就是端著熱湯鍋的人，「湯好了，飯好了沒？」

「早好了，等你吃飯咧。」李東赫說。

都是李帝努，聽了羅渽民的故事後，黃仁俊就不禁在意起來了。原來以前那個時代，是李帝努他們家半收留羅渽民的，該怎麼說呢，他在意的並不是自己沒經歷過那樣的時間，而是在想，原來那樣的羅渽民……那樣的李帝努。

那樣的李帝努，真是個會讓人打從心底說「是好人家的小孩啊」，黃仁俊想。

辣香的豬肉豆腐鍋在眼前，他滿腦子想的都不是食物。

×

期末考結束後，學生們都扛著包裹衝去車站回家了。黃仁俊把裝進防塵袋的棉被都疊入衣櫥後，就拉著行李箱要下樓等黃旭熙來接了。李東赫一樣由李帝努爸媽載回去，羅渽民說他要搭高鐵。他們倆目送兩個姓李的離開後，黃仁俊忽然問李馬克怎麼回去？羅渽民說他給親戚載，暑假會回加拿大。

「為什麼不跟帝努一起回去？帝努不是都說了有留位置給你嗎？」黃仁俊問。

「不要了，常常給人家添麻煩。」羅渽民說，「帝努帝努的，你主詞說太多次了。」

「……在說什麼啦！」黃仁俊吼了一聲（毫無震懾力），改了一張表情，說，「你高鐵票買好了？」

「嗯。」羅渽民疑惑地瞄他一眼。

「可以退嗎？」黃仁俊又問。

「幹嘛？」

「不如坐我哥的車吧，」黃仁俊說，「人不大可靠，開車技術還是不錯的。」

是那個喊他「屁豬」的哥哥嗎？如果是的話，他要搭。

「好啊。」羅渽民拿出手機，立刻退了高鐵票，站到距離黃仁俊十公分的地方，一起等黃旭熙的到來。他們兩個獨處的時間也不算少，課一起上，也常在客廳裡坐著就什麼也不說，一起吃飯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快要變成日常生活，可是直到上學期結束了，羅渽民依然是喊他「黃仁俊」和「你」。

「對了，所以這陣子你看得見多少？」羅渽民問。

「看得見多少？你是指鬼魂？」

「嗯，不然你想還有什麼？」

「……有啊，越看越多，」黃仁俊說，「但是在你旁邊我就可以少看很多。」

「你把我當人肉護身符嗎？」羅渽民淺笑一下。

「就這個意義上來說的確是，」黃仁俊說，「而且跟著你可以吃很多好吃的東西。」

「現在還是個美食探測器？」

「是。」

「欸，屁豬！把行李都放去後車廂。」黃旭熙來了，沒有讓羅渽民失望，喊了黃仁俊那個他一直想再聽一次的綽號。

「我不是屁豬！！」黃仁俊大喊。

×

雖然說是住同一個縣市，但羅渽民家距離他家有開車半小時之久。幸運的是，羅渽民會比他先到家，下交流道後他們順著導航走，黃旭熙問他等等家附近能停車嗎。

「可以，路邊可以臨停一小時，」羅渽民說，然後轉過去偷偷對黃仁俊使個眼色，小聲道，「等等你跟我下車，我爸媽說想看看委託人長怎樣。」

「啊？喔，好。」黃仁俊對黃旭熙說：「我等一下要去跟他爸爸媽媽……打個招呼？」

「為什麼？你們在交往？」黃旭熙說。

「當然不是！要死了你，只是要謝謝人家，在宿舍羅……在宿舍渽民常常煮飯給我們吃，我上次遇到鬼發燒也是他照顧我的。」黃仁俊暗自佩服自己的機靈，就這麼一秒之間，他立刻想好了個藉口。

「哎呀……也是不用這麼多禮啦，是同學也是朋友嘛。」羅渽民竊笑道，配合地說著違心的假話。不過也不是那麼違心，是彆扭。總覺得面對黃仁俊，有再多話他都說不出來，在腦中躊躇反覆，思索著怎麼說，最後乾脆都不說了。

雖然說，自己被當成驅邪用的工具人是有點不開心，不過黃仁俊也是清楚明白地講了，總比背地裡這樣用他好。他羅渽民還真沒被哪個不知好歹的當工具人。

似乎察覺到他的異樣，黃仁俊問他怎麼了。

「你這王子有我這高級工具人真是修來的福氣，」羅渽民幽幽地說，「我珍惜至今的身體與一顆真心，還有陽氣，就這麼給你利用了。」

起初黃仁俊還聽不懂他為什麼這麼說，怎麼莫名其妙他們關係就變成工具人和王子了？他覺得還更像是諸侯和食客。身體與真心？陽氣？他轉了好些會兒，才轉過來意思。

「我才沒有把你當工具人！」黃仁俊大喊道。

「你看！還說沒有在交往！」黃旭熙跟著大喊。

車停好後，父母還是要見的，黃仁俊幫他一起拿了行李下車。看了看，他們家徵信社是在巷子裡的一間兩層透天房。店面在一樓，霧面落地玻璃提供了隱私，也好好地融入幽靜的巷弄中，沒有什麼明顯的招牌，就有一個小小的圓招牌掛著，草寫的一行Hawkeye Investigator，不仔細看上頭文字，還會以為是咖啡廳或選品店。

「叫鷹眼啊。」黃仁俊說。

「嗯，你拿這個，」羅渽民把他手上那卡重的皮箱拿走，換給黃仁俊一個提袋。

「你爸媽……開始找了嗎？」

「找了，不過你改天再來，因為我們蒐集完資料還要整理，我看你過兩天再來一趟吧，先讓我爸媽跟你見一面。」

這麼說好像真的是交往中要見父母似的，想到剛剛黃旭熙講過的話，黃仁俊腦袋慢慢地熱起來。

「好。」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