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濟州島的路#19

 

 

 

結業式之後,天氣就完全熱了起來,衣服一件件褪下去,袖子也越來越短,最後裝扮只剩T-shirt加一條短褲,他有一個禮拜的時間打包好去美國的行李,還得買好媽媽託他買的那些東西。家裡的阿姨抽了清單說她去買就好,要崔韓率還是快點整理行李吧。

 

他去到自己的房間後,繞去妹妹的房間,開一個縫隙偷偷看妹妹的行李箱,打包進度比他快了好幾成。浴巾、泳衣、睡衣、外衣還有洋裝都裝好了,日常用品如髮夾、水壺、毯毯和娃娃都帶了。他再偷偷去夫勝寛的房間看,對方近期也要回去濟州島,整整兩個月,和他們一樣。不同的是金珉奎不會特地飛來美國找他玩,只會意思意思經過他家而已;夫勝寛就不同了,金珉奎竟然早在前一個月就跟人家預告要去叨擾,臉皮厚得可以做麵包。

 

有整整兩個月會見不到夫勝寛,崔韓率已經預料到了之後會有多麼無聊,而且Sofia一定會一直提一直提一直提。媽媽一定會問關於勝寛的事,比如:他是個怎樣的孩子、喜歡做什麼、有沒有吃飽穿暖,媽媽一定不會問「那個孩子是怎樣的傢伙」,而是問「跟勝寛相處得怎麼樣」。

 

媽媽就是這樣的好人,好得太過頭了。即便沒有見過勝寛,還是這麼厲害,可以把前夫的私生子當作是兒子朋友一樣存在的人。他知道親戚們私下都是怎麼稱呼夫勝寛的,從野孩子到野種,從外面的私生子到外來種,無一不在強調血統的正當性與延展性。

 

去廚房倒可樂時,阿姨突然一手捧著他的臉,說,「你長大了。」

 

「嗯?」崔韓率吞下可樂,說,「我有長高兩公分,您怎麼知道的?」結業式那天他去保健室踩身高,一量,已經到一百七十七了,與金珉奎差了將近十公分,夫勝寛則是停留在學期初的一七三沒變。

 

「不是身高啊,你看看,臉都變得有稜有角起來了,以前還有點嬰兒肥呢,現在都消了。」

 

他摸著自己的臉,在他手裡沒什麼變化,他也不知道原來以前還有嬰兒肥,「我沒感覺。」

 

「勝寛也是,果然男生成長的變化都比較快呢,我家小女兒都高三了還像個小孩子。她如果不往臉上抹那些紅紅紫紫的東西根本看不出是個高中生。」阿姨說。

 

「所以男生真的會長比較快?」崔韓率不懂這道理,也許有孩子的人才會懂吧。

 

「也可能是美國血長比較快吧,妹妹也長很快,已經快要一百六十公分了。」

 

「可是我都沒有到一百八十啊……」崔韓率無奈地比著自己的頭頂,他希望自己能長到一百八十公分,偏偏目前的生長速度緩下來了。金珉奎則是從國中時就高人一等了,也因為身高的關係,崔韓率更加認為那一定是學長。真羨慕金珉奎長那麼高,穿的衣服特別大件,夫勝寛穿上去都不怕冷了。

 

「整理好行李沒?這次又要去整整兩個月,多打包點東西給你媽啊。」

 

「嗯。」

 

「我也給勝寛準備了一些東西,他來這裡後都沒回去幾次,上次他媽媽來也才一、兩天而已,應該等不及要回去了吧。首爾也沒什麼特產,反而濟州島更多東西,他來這一定很無聊,一定會想果然都市就是無情。阿姨年輕時也在濟州島生活過啊……都是嫁給那個死鬼才不得不搬來首爾的,真想找個時間回去長住一趟呢。」

 

「濟州島好嗎?」

 

「當然好囉,東西好吃又便宜,對我們中年人來說,生活也跟首爾差不多便利,而且風景多美呀。」

 

「首爾很無聊嗎?」崔韓率說,「跟濟州島相比,首爾是不是真的很無聊?」

 

×

 

媽媽早早就在機場的大廳接待區等他了,拎著提了好幾年的小方牛皮包,上面有無數擦痕,都沒拿去給店家保養,說都這麼久的款式了還拿去保養豈不給人笑話,夫勝寛想,難道崔韓率他爸都沒給媽媽意思意思送些東西嗎?隨即又想起兩個已經毫無關係的人,就只是把兒子寄托在人家家裡,哪有要照顧者送委託者禮物的道理。

 

但怎麼說也是舊情人吧?難道舊情人都不會像電視上演的那樣至少有點交流或是舊情仍殘的劇情嗎?好吧,沒有,都是電視教壞他的。

 

事隔兩個多月再回到家,夫勝寛細數這一年來回濟州島的次數少得可憐,每次拉著行李箱去機場就是跟崔韓率一家人出國去玩。他想回家,媽媽卻說也只有現在能這樣到處飛出國去玩了,他突然覺得好可憐呀,不管是他還是媽媽,都完美地表現了平凡賺辛苦錢家庭的一種核心價值觀:現在不多享受點以後哪有機會呢?

 

「你的狗窩我一個禮拜清理一次呢,夏天了風大,灰塵常吹進房間,但又不能不開窗通風。」媽媽說。

 

「知道啦,我回去自己再整理一下,」夫勝寛拖著行李,想起一件事:「媽你還記得我說過朋友會來找我的事吧?」

 

「嗯哼,你說那個珉奎對吧?」母親翻著小皮包裡的車鑰匙,那輛十多年前買來接送他上下學、談公事用的二手小汽車。「沒有交到其他朋友嗎?怎麼不是聽你講珉奎就是那家的孩子?」

 

「那家的孩子?」

 

「那個叫Vernon的孩子。」媽媽小聲且快速地說,加快了翻找車鑰匙的速度。

 

「因為……因為幾乎每天都跟他們在一起啊……」夫勝寛發覺,崔韓率的名字好像隱隱成了一個禁語,「崔韓率人蠻好的,這個手錶還是他送的。」他伸出左手,秀出手腕上的手錶。

 

「他送你手錶幹嘛?」

 

「因為……噢,這是生日禮物。」夫勝寛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這隻錶是崔韓率收到的生日禮物之一,因為錶太多了,就要夫勝寛挑幾隻走。那時他們還說不上多熟稔,但夫勝寛可以感覺到崔韓率的腳步在偷偷走近。

 

崔韓率送他的生日禮物當然不是手錶,而是咖啡廳剩下的最後一個蛋糕。他突然發現原來這也才經過不到半年,驚異於他們倆走近的速度,也驚訝他們的關係居然凍了整整的半年。

 

「嗯。」媽媽找到鑰匙了,領著他往機場出口走去,說,「這孩子還不錯嘛。」

 

「嗯。」

 

夫勝寛同意。

 

崔韓率拿了好幾隻錶,放在床上隨便他挑,要兩隻也行,反正就是幫他消化這些錶。人的手也才兩隻,要那麼多錶做什麼?況且他也只那兩隻銀的和玫瑰金的交換戴而已。

 

除了錶以外,還有一些袖扣、領帶、項鍊、手鍊這些裝飾性的東西,每年都收到重複的禮物,只是花色和材料不同而已,他自己右手就戴了一條銀鍊,不需要多餘的。打包出一盒往年的生日禮物後,全給了夫勝寛,留著也好賣掉也沒關係。其中最讓夫勝寛疑惑的是十字架的長項鍊:『我不信教。』

 

『那拿著當保佑的。』

 

『這樣太不敬了,不行。』

 

『就拿著吧。』

 

崔韓率將他的手包住,那個十字架項鍊握在手心中,冰冰的銀,很快就被兩份手溫搓暖了。

 

「那個珉奎,」媽媽開口說,「不也是你同班同學?」

 

「嗯啊?」

 

「那睡我們家會不會太委屈他啊?這麼小,人家家裡的廁所或儲藏室都比我們大吧?哎呀開玩笑啦……但說真的,要睡我們家嗎?」

 

「嗯……」夫勝寛想,人家家裡的廁所和儲藏室真的,比我們家的房間還要大,不要懷疑,但金珉奎都這樣說了,臨時要他去住高級飯店又說不過去,答應了人家就不能反悔,於是夫勝寛認真地對母親說,「就讓他住,他的問題不是我們家小不小、寬不寬,是他長太高……」

 

一百八十七公分的身高,人躺上去大概就剛好一張墊子的長度,看來要把家裡的軟墊都拿出來頂了。

 

母子倆開著小小的車,慢慢駛回家,夫勝寛看著熟悉的街道、沒有改變的招牌、稍稍翻新的公園,還有以前常去的K書中心,這些他在心裡複習了好幾遍的景色,想,崔韓率沒來過濟州島真是太可惜了,這裡才是人住的地方,首爾算什麼。

 

不曉得金珉奎何時要來,希望在那之前他可以找到一張夠大的床墊。

 

×

 

崔韓率一下飛機就後悔了,他應該把飛機餐吃完的,那碗粥沒喝完,現在肚子餓得要命,而機場裡的餐廳沒半碗粥可以讓他喝。崔韓潔先到行李提取區等待,趁這段時間先跟爸爸報備,再跟媽媽通話連絡。經過長途飛行與時差的擾亂,傍晚飛過來後還是傍晚,崔韓率點開手機裡的時鐘,濟州島的時間是早上八點多,假期,夫勝寛應該還沒醒。

 

「哥,媽媽問你要不要吃點什麼?我們等等繞去買個晚餐吧?」妹妹拖著她自己的粉黃色行李箱過來。

 

「不用了,」崔韓率深吸一口氣,說,「家裡有什麼就吃什麼。」

 

時隔一年終於又回到只有兄妹倆的生活,而且還不用被拉去練習,不用再關在琴房裡待上一整天,但想想,現在不練琴也有點無聊,他已經被制約了,況且夫勝寛似乎很喜歡他拉琴。不,夫勝寛也喜歡金珉奎拉琴。

 

當初真該選小提琴的。

 

到底該不該跟夫勝寛說一聲,但怎麼想,都應該先跟父親講才對,再來就沒了,他飛來美國的家哪需要跟夫勝寛報備。

 

「哥?」崔韓潔看見哥哥的黑色行李箱也來了,靠在傳輸帶邊拖下來,那聲哥喚醒了苦惱中的崔韓率,連忙過去拉下自己的行李。

 

「好想讓勝寛哥來我們家住。」崔韓潔說。

 

「傻瓜,人家也要回家看媽媽啊。」崔韓率說。

 

「我知道嘛。」崔韓潔小聲地說,「我知道啊。」

 

他明白妹妹的意思。但什麼也沒說,拖著行李箱,穿越過人群與關口,來到機場大廳,找到媽媽等待他們的出口。他摸著妹妹的頭,說,也許聖誕假期我們可以邀勝寛一起來。也許吧,說出口之後,崔韓率發現自己等不及了。他發覺自己正在忌妒金珉奎。

 

「回到」美國他當然高興,只是覺得身邊少了一個人,太無聊,夫勝寛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反而更讓他安心點。要是他來到這裡,說不定會抱怨「房子怎麼都長一樣」、「車道大得可以打球了啊」、「天啊這裡幾乎沒超商也沒餐廳要怎麼過活啊」、「公車站為什麼那麼熱啊」。

 

「勝寛,在這裡我們自己隨便做飯吃了就算,」他一定會這樣回答:「我們可以去三英里外的Presidente Supermarket買菜,可以叫外賣的披薩,或是走路去街角吃In and Out。」

 

「Don’t worry. My mom will cook. We just have to be her help. I’m sure she will like you.」然後他會這樣說,接著,夫勝寛一定會嘆一口氣,花一點時間咀嚼他的英文,然後說,好吧,我們去買菜,我會幫忙的,為了不餓死。

 

「Hon? What are you thinking?」紅燈時,媽媽看他靠著副駕駛座的窗,不曉得在思考些什麼。

 

「Nothing.」他說,「Just Seung……some of my friends in Korea.」

 

「You miss them now?」

 

「Uh……」

 

「Mom, can we eat something first? I’ m starving.」妹妹的聲音突然穿破前座,媽媽自己先中斷了這個話題,在下一個路口左轉,去了一間小巧精緻的韓國餐廳讓女兒填飽肚子先。邁阿密的夏天開始了,日光尚未沉落,他想著濟州島這時應該是亮起路燈了。

 

×

 

「我是說,你不必為了我去買新床墊,」金珉奎大聲對著話筒說話,抵抗海風的干擾,他正與妹妹兩人在渡輪上亂丟海鷗零食,妹妹聞了下手指,說海鷗怎麼可以吃這種有怪味的東西。金珉奎沒有理她,背影遭到妹妹一個白眼對待。

 

「但是我家現有的床墊真的不夠你睡,」夫勝寛在話筒另一端說,「你太高大了,請長矮一點。」

 

「說這什麼話……我就說了你讓我打地鋪就行了啊!我又不是碗豆公主!」金珉奎說。

 

「不行,」夫勝寛義正嚴詞道,「我去買了,你安靜。閉嘴。」然後掛掉電話。

 

「喂、喂夫勝寛!」金珉奎對著斷掉的線大喊,但對面已是無人狀態。

 

心裡打的盤算當然是幸運的話,跟夫勝寛擠一張床,但他要認份,實在長得太高,要是跟夫勝寛擠一張床,指不定會被當作是去人家家裡欺負人的,但打地鋪又沒關係,以前在夏令營也沒少睡過地板。難得有個好機會,可以和夫勝寛兩人獨處,不用管照顧妹妹的事,也不會有崔韓率那顆巨型電燈泡,他要趁這個機會好好賺取好感值,並且讓這個好感轉為喜歡。

 

「哥,」金珉舒又跑回來,說,「你表情真的很噁心。」就跑走了,專程只為說這句話來。

 

「我靠……!」

 

突然一陣強風吹過,冷得他打了個哆嗦,躲回船艙內,一堆操著英語、法語和不知什麼語言的外國人在艙內聊天、打撞球,金珉舒跟著母親一起在窗邊的餐桌讀雜誌。這片海域離崔韓率佛州的家很近,他突然想起那傢伙,這次要去整整兩個月,只餘兩個禮拜團練,也就是說,這兩個月,夫勝寛都不會與崔韓率見面。

 

「不會與崔韓率見到面」,這個想法,就這麼,出現在腦海裡。金珉奎愣了。夫勝寛的事,他幹嘛想到崔韓率呢?他們倆有一半機率是兄弟,根本不會有什麼,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腦海出現了這個想法、這個擔憂。崔韓率與夫勝寛,充其量不過是同住一屋簷下的室友。

 

就算他們日夜相處,也不代表就有什麼,再說,崔韓率那傢伙是不是雙或同都還不知道,什麼都藏起來的人,難以辨認他的心思,要是個絕對的直男就好了。金珉奎這才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兩人已經要好了起來,在他看不見的每一刻、每一個角落,崔韓率的眼神會漸漸飄向那人,他也注視著的那人。

 

他終於察覺到崔韓率的視線是投向誰。金珉奎心裡一縮,慌亂如墨跡漸漸擴散,在思緒的海染了一片黑。夫勝寛不是應該是崔韓率抗拒的對象嗎?怎麼兩人走那麼近了、他現在才發現?太晚了嗎?但崔韓率也知道的吧?知道他喜歡夫勝寛的吧?

 

陷在戀愛情境裡的人失去了理智,將他人的一言一行擴大解讀,無法不去注意、無法忽視、無法不胡思亂想、無法不曲解,無法不將崔韓率當作可能的敵人。

 

金珉奎想自己大概是瘋了。

 

那傢伙不可能的,他是重友情的人,不可能會這樣,更何況他也對自己保證過了,不會欺負夫勝寛或別的……金珉奎這樣說服自己。

 

掛斷金珉奎的電話之後,夫勝寛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和媽媽一同去逛了寢具店,母子倆正是為了買一張新床墊來的。雖然要花上一筆額外的開銷,但很顯然地,自己離開濟州島的這段期間,家裡沒有那麼吃緊了,媽媽的生活應該也算過得舒適,每天就是上班、回家、整理家務、周末出去運動,然後有空就跟兒子連絡。聽到兒子在首爾的學校依然是名列前茅時,她也放心點了。

 

「你朋友打來的?」

 

「嗯,叫我不要特地為他買床墊,」夫勝寛嫌棄地說,「才不是為他咧,以後也有可能用到啊。」

 

「對啊,叫他別那麼擔心了,媽媽本來就想過家裡那塊床墊也該丟了,太老了。」

 

「嗯。」夫勝寛點點頭。想,對啊,以後也可能還有誰會來住啊,才不是為了他咧。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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