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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濟州島的路#18

 

 

 

『不是,不是因為他,』崔韓率著急了,就算金珉奎向夫勝寛坦白,也沒告白,第三人大嘴巴替人告白是最要不得的事,他一時想不出怎麼講,就先拿自己擋:『是我!』

 

『……你?』夫勝寛不相信他,這話說得極心虛,怎麼看,說的當事人都不是他,『不是你吧?』

 

『是我。』崔韓率篤定地說,『……你不喜歡談這種話題嗎?』

 

『也沒有。』夫勝寛說,然後眨了下眼睛。他看著躺在自己床上的崔韓率,嘆了口氣。他只是認為他們倆似乎還不到可以談「深度話題」的程度。

 

『……是誰很重要嗎?』崔韓率說,『如果我是你會怎樣?避開我?珉奎哥是,你會避開他?』

 

『不會。』夫勝寛說,『才不會。』

 

崔韓率斜靠著床,看著夫勝寛,還有夫勝寛的身體,他有時想這人真怪,顴骨高高,臉頰看起來也有點肉,生得營養的樣子,胳膊子和兩條腿卻那麼細,手腕還可以輕易被他圈住(他還沒真的圈過)身板子也弱,可打球還是挺有力的。家裡不缺吃的喝的,廚娘也都會替他們買零食儲存,以防半夜餓了。男孩子到幾歲都能吃,而他看夫勝寛也沒少吃點,但還是那麼瘦。低下頭的夫勝寛露出後頸部,每個月理髮的結果都是後腦杓那處頭髮削得整齊乾淨,瀏海卻不輕易簡短,遮住了眉毛,看不出喜惡。那雙眼珠子好黑,又黑又亮,閃著不知何處來的光圈,崔韓率想起了以前曾在鏡中觀詳自己的瞳孔,原來人的虹膜都像火山一樣坑坑巴巴,中間的瞳孔反而像深邃的坑洞,會把靈魂吸走。

 

不知道金珉奎是不是也注意過他的眼睛?是的話,那還真糟,他們居然注意到了同一個地方。金珉奎注意過的有哪些地方?除了眼睛外,除了他眼睛旁的痣外……耳朵邊三顆連起來可以成一個星座的痣,從眼頭開始的雙眼皮……時常不自覺噘起的嘴唇,那雙嘴唇噘起來時特別好笑,上面都可以掛串鑰匙了,孩子氣的表達自己的心情。為什麼金珉奎可以這麼快注意到他呢?

 

『……如果我是的話,』崔韓率說,『你不會因為這樣避開我?』

 

『不會。』夫勝寛又說了一次,這次是看著他說的。

 

×

 

他想了想,應該問夫勝寛以前有沒有戀愛經驗的,失策。都怪金珉奎起這個頭,讓他開始懷疑自己了。讓他自我懷疑的人還偏偏是夫勝寛,崔韓率真是千千萬萬都沒想到會是這樣。如果夫勝寛是喜歡女孩的……他為什麼要想這個,夫勝寛喜歡誰跟他又沒關係。

 

現在知道了不論是不是同性戀,夫勝寛都不會改變他的態度,也不會疏遠任何人。他放心點了。然而他沒注意到自己為何放心。

 

暑假之前,他們管弦樂團有個小型的公演,地點就在學校內,去慣了的禮堂。學校正在興建新的音樂廳,以後管弦樂團、音樂課可以到更好的環境上課。接替他的一年級生漸漸上了軌道,但翻譜的仍然是學弟。這次拉的曲目除了「新曲」外,就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組曲,還有拉威爾的〈吉普賽人〉。原本的小提琴首席因為要準備考試而退出了,由金珉奎補上。

 

「今天帶自己的琴?」早上出門之前,夫勝寛看崔韓率難得拿了自己的琴出去。

 

「嗯。」崔韓率說,「雖然是學校表演……還是認真點好了。」

 

「你這話講出去會被人討厭死的。」夫勝寛說。他指的是崔韓率的「還是認真點好了」。

 

「為什麼?」

 

「嗯……沒什麼。」

 

這次表演的曲目,在家裡都已經聽過許多次了,夫勝寛可以說相當熟悉這些曲子,但每個人詮釋不同,樂團更是看指揮的詮釋能力與風格。夫勝寛也聽過他們的練習了,但說起來,他更愛那些CD。崔韓率說那當然,那都是一群實力超好的妖魔鬼怪,高中雜牌軍哪比得過。而夫勝寛反駁說那不是雜牌軍,他們樂團已經很強了。

 

不過,他想起來以前金珉奎曾說要獨奏小提琴給他聽,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金珉奎卻沒兌現承諾。

 

「表演完後是九點了嗎?那要不要去吃個宵夜啊?」夫勝寛看著曲目表上的時間。

 

「好啊,先讓Sofia回去。」

 

「金珉奎可以留下來嗎?」夫勝寛說。

 

「可以吧?叫司機來不就好了嗎?」崔韓率看了他一眼,把大提琴放進後車廂,說,「你暑假怎麼樣?回去嗎?」

 

「嗯。」

 

「兩個月?」崔韓率蓋下車蓋,「都在那?」

 

「不然我能去哪?」夫勝寛反問道,擺出一個不在乎的表情說,「我跟媽媽也要出國去玩的。」

 

「噢……你會回來吧?」

 

「說什麼鬼話,我不回來是要輟學嗎?我還要考大學的。」他們坐進車內後,夫勝寛拉下車窗,讓外頭的風進來好讓空氣流通點,車內太悶了。

 

「呃……嗯,我八月底才會回來,直接接開學。」崔韓率說。

 

「不早點回來?這樣不會累嗎?」

 

「還好,只是就,就沒時間跟朋友出去了。」

 

「嗯,那真的很可惜,但見媽媽比較重要吧?」夫勝寛笑了下,然後頭轉過去看窗外的風景了。

 

沒說到重點。崔韓率第N次痛恨自己的嘴笨,每每都說不到重點,還讓重點就這樣輕輕溜走了,還可能是被對方察覺到後撇開的。他開始後悔,在發現自己內向時就該想好說話的藝術,才不至於這樣,無數次錯過了話題。

 

點開自己的雲端硬碟,裏頭放著忙裡偷閒做出來的幾段beat,完成度都不高,但他自己很喜歡,只是失去了當初寫這些曲子的靈感與心情,現在要補完很困難。他無數次想,寫曲子的時間被這樣壓縮了,那就盡可能爭取時間,但就算減少了樂團練習,他也沒辦法寫完,看來根本不是時間的問題,而是他根本不是那塊料。要承認自己只是個「不好不壞」的創作者,太難了。

 

比起寫一堆他自認好聽卻不完整的片段,不如好好寫出一首歌。他掙扎著是否該刪掉那些「還好」的beat,狠不下心,但不這樣,他只會繼續在那個迴圈裡打轉,幻想自己可以完全他們的不足。

 

「欸,你這條領結不錯看。」更衣室裡,金珉奎看他打了一條新的領結,中間結的部分是緞面的,兩邊耳朵則是絨布。是在世家寶訂做的,兩套全新的西服,配合給年輕人的款式,在腰側收窄了,那兩套分別是普魯士藍配灰金線條的條紋,和素面葡萄酒渣色的,崔韓率認為那更接近從靜脈流出來的血色。而為了搭配新的西服,當然也訂做了領帶與領結。夫勝寛自然也拿到兩套西服,一套是奶白色的配上大塊泥色細格紋,一套是冬青樹綠的,上頭有一點一點紅金色的虛線。

 

「新買的。」崔韓率說,「好不習慣打領結。」

 

「打過那麼多次還不習慣。」金珉奎說。一旦上台表演,一定都是打領結的。他知道崔韓率更喜歡領帶,但這種場合打領帶真是太沒格調了。

 

「說起來,」崔韓率摸著自己的領結,說,「爸給他買了好幾條領結跟緞帶,每次去吃飯時他都是打一對蝴蝶結。」而隨著訂製的西服,配給夫勝寛的也是領結兩條。他記得夫勝寛拿到領結時,臉上複雜的表情,但崔韓率想,他也不是不喜歡吧?

 

「誰?」

 

「勝、寛。」崔韓率說。

 

「噢──」金珉奎意味深長地拉長音,說,「他的領結領帶打法還是我教的,我覺得他適合緞帶跟領結,他打領帶反而很怪,說不上為什麼──但沒人比他更適合緞帶綁的蝴蝶結了吧。」

 

「我也這麼想。」崔韓率以近似耳語的音量回答。

 

金珉奎沒聽到他說什麼,老師過來後台喊人,喊到了金珉奎,他便拎著自己的小提琴往前台去了。

 

×

 

他十二歲以後,會來聽他演奏會的家人只有妹妹了,爸爸工作越來越忙,媽媽在那年回美國去了,崔韓率扛著只比他矮一點的大提琴,就定位後,將琴弓擺在弦上,看著觀眾席,尋找他熟悉的面孔。他想,說不定媽媽會給我個驚喜,他打電話給媽媽了說過幾天要表演,是青少年管弦樂團呢,媽媽當初多麼支持他,不論他怎麼洩氣、敲琴弓、哭著說老師今天又罵他乾脆退出樂團,媽媽都陪著他不是嗎。

 

每次抬起頭,他都希望媽媽會突然出現在座位上,看著人群裡渺小的他,抓著一把與自己差不多高的大提琴,左手像痙攣一般壓著琴弦,指腹長了繭,為了練習顫音左手腕與手肘出了問題,長時間坐著傷了尾椎骨與脊椎。他還記得五歲剛學大提琴時雙腳踩著地上的膠帶,動也不准動,兩條線交會之點是琴腳的位置,不能偏不能倚,老師用琴弓甩著他的肩膀不許他鬆懈駝背。一邊忍住眼淚一邊練習指法,雙腿夾著琴身無法動彈。練了好幾年後他終於習慣大提琴在他身體印下的痕跡。

 

國二時左手腕肌腱與拇指關節發炎的時候他心裡好高興,心想就別治好吧,讓他再也不能拉大提琴。反正已經沒人會聽了。女友捏著他的手腕,說,別怕呀,會治好的,你爸爸不是給你找了那個醫生嗎?一定會治好的啦。然後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崔韓率真希望左手就這樣壞掉。

 

媽媽已經不會出現了,只有他那相差六歲的妹妹,會穿著有泰迪熊圖案的小皮鞋來,保母牽著妹妹的手入座,在黑暗的觀眾席裡看光亮的舞台,指著說哥哥在那呀看到沒,然後妹妹會揮揮手跟他打招呼,崔韓率也會不顧老師的叮嚀,對著觀眾席揮手。揮手的從來有只有Sofia,偶爾父親會撥空來,更偶爾的,親戚中他比較喜歡的小叔叔也會來。家裡不缺會音樂的孩子,唯獨崔韓率一人能到這種程度。可惜大提琴比不上鋼琴或小提琴顯眼,妹妹都要找好久,才找到哥哥。

 

因此一、兩個堂兄姊看他不順眼,他也明白得很,基於他內向的個性,也就不會主動去找他們攀談,省得被人說閒話。況且,他和崔韓潔天生就與其他人長得不同,小時候在學校不是沒被人笑過,那些堂兄姊更是,指著他淺色的眼珠說好怪,好恐怖,人的怎麼眼睛會是這種顏色的。那時他還不懂,直到小學三年級分班後,一個女孩對他說「你眼睛顏色怎麼跟大家都不一樣,大家都是黑色的,只有你是咖啡色的」,才曉得原來他們在說他眼珠顏色怪,是不正常的。

 

他的身高早就超過大提琴了,提起來也不像以前那樣沉重,但抬頭仍然沒有母親的身影。母親都記得他表演的日子,日夜顛倒的他們,會在隔天收到母親的訊息,問他表演得怎樣啦,這次什麼曲子呀,我也想聽你們的現場呀,尤其是Vernon,現在一定拉得更好了,舒曼的A小調、聖桑的協奏曲、布雷瓦爾的C大調,有哪首他拉不出來,有哪個人可以和他一樣練習幾次就練出自己詮釋的。為什麼媽媽總說會陪在他身邊,卻讓他一個人面對大提琴。

 

妹妹長大一點後,崔韓率說不如錄影傳給媽媽看,這樣媽媽就不會感到可惜了。他也只能用這種方式安慰自己好不去想母親的缺席。比起幾乎隱形的父親,失去母親的巨大陰影才真正佔據了他,那一個空位永遠填不滿。

 

觀眾席上除了崔韓潔外就只有夫勝寛了。一個比崔韓潔更死忠的觀眾,每一場練習幾乎都在的人。一想到這,崔韓率都覺得這太諷刺了。況且夫勝寛留下來也只是為了滿足好奇心與金珉奎。再說,今天的吉普賽人還是金珉奎拉的。他們倆同樣作為「沒那麼熱愛古典樂但實力很好」的一份子,夫勝寛顯然更喜歡金珉奎的琴聲。

 

夫勝寛的眼珠子,就和那些人的一樣黑,是什麼的黑,是亞洲人才能有的黑?是他所沒能擁有的黑。那種黑盤旋在他心裡好久了,但夫勝寛的黑眼珠,好像又不太一樣。是哪裡不一樣,他也不確定,好像就是,多了點光亮。

 

金珉奎一定也曾經看過這雙眼珠子,然後在心裡偷偷說「他的眼珠好漂亮」。

 

他將琴弓擱在弦上。

 

什麼都沒有的是他才對。

 

×

 

「羅密歐,羅密歐,為什麼你的姓氏是蒙太古?放棄你父親的姓氏吧──」

 

「凱普萊特家的茱麗葉,當年陷入戀愛時也才是個十三歲的小屁孩呢。」

 

「你一定要這麼破壞氣氛嗎?」金珉奎還期待夫勝寛會接下台詞,可以演出一段淒美的窗台場景,躲在樹叢邊的羅密歐聽到了茱麗葉的嘆息與哀嘆,忍不住跑了出來,兩人情不自禁地互訴情衷──夫勝寛打斷他的幻想,說,「知道了茱麗葉才十三歲後真的就浪漫不起來了。」

 

「以前這年齡談戀愛結婚很正常呀。」金珉奎說,垂下不存在的大狗垂耳朵。

 

「但現在看來羅密歐只是個誘拐犯呢。」夫勝寛淺淺地笑說,「宴會才哭羅莎琳拋棄了他,一轉身就親了茱麗葉的手後還愛上人家,膚淺的男人。」

 

「可是不知道年齡的話,還是很棒啊。」崔韓率說,「大家不就愛這種嗎?家族仇敵、無法結合的情侶、打鬥戲、算計、詐死、年少情狂、少年少女間的真愛──」

 

「你再數下去不如去分析文本吧。」金珉奎打斷他,「要吃什麼?」

 

「你們決定。」夫勝寛說。畢竟表演的是他們倆,肚子最餓的也應當是他們。

 

「我想喝雪濃湯。」崔韓率說。於是他們就朝著雪濃湯專賣店去了。一路上金珉奎纏著夫勝寛問他的獨奏怎麼樣、厲害吧、吉普賽人可不是所有人都會拉喔、為了這個他練了很久呢,夫勝寛沒有多說話,只是笑著回應他每一句,不時貼著金珉奎的身子,兩個人黏在一起,都要變連體嬰了。

 

「我覺得,」金珉奎講得太興奮,還得喘口氣才說得下去,「這好像是我第一次這麼喜歡拉小提琴。」

 

「第一次?」夫勝寛抬頭看他,「難道以前都沒有過?」

 

「我忘記了。」金珉奎愣愣地說,「說不定以前也有過吧……忘記了。」

 

「哥你有討厭成這樣嗎?」崔韓率苦笑著說,「再怎麼沒感覺也不至於吧?」

 

「真的啦。」金珉奎說,「我沒那麼喜歡,拉得又不是多好,如果不是學姊跑掉,大概這輩子都別想拉吉普賽人。」

 

「但我覺得不管學姊在不在你都可以拉吉普賽人。」夫勝寛勾住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

 

「真的?」金珉奎順著他的拉力過去,心情喜孜孜的。

 

「真的啦。」

 

「你們小心點,路上有其他人。」崔韓率將金珉奎扯過來,兩人才分開,人行道也才有了空間。

 

「欸,夫勝寛,你暑假是不是會回去?」金珉奎問。

 

「啊?你說濟州島嗎?」

 

「我會去找你,你空出兩個禮拜,我要住你家。」

 

「咦!?」

 

「哥你是喝酒了嗎怎麼變那麼興奮?」

 

「剛為了壯膽,」金珉奎摸著自己漸漸開始燒灼的喉嚨,說,「喝了些,威士忌,偷我爸的。」

 

「天啊。」崔韓率拉住金珉奎,讓他站穩點,憑夫勝寛那瘦身板遲早被金珉奎壓扁而已,他說,「幸好酒勁來得晚,要是在台上就完蛋了。」

 

「給你住是沒關係,」夫勝寛垂下自己變得空空的手,看著崔韓率,對金珉奎說,「但你要忍受我家東西都很小,床也很小,你只能打地舖。」

 

「可以啊,沒關係啊,我都可以。」金珉奎掙脫開崔韓率的手,勾住夫勝寛的脖子,「我又不是,電視裡的那種大少爺,你想太多了啦、我還睡過一堆蟲子的營地耶──」

 

「雪濃湯到了。」崔韓率說。

 

金珉奎太奇怪了。夫勝寛也注意到了吧。崔韓率點了瓶可樂後,開始喝著悶可樂。

 

雪濃湯店裡沒什麼人,難得周五晚上冷清,除了他們三人外,就是一對看起來剛下班的情侶,還有一起出來吃消夜的姊妹。座位很空,他們就把樂器都擱在一旁,崔韓率放下肩上的大提琴後,鬆了口氣。

 

「揹久了還是會重啊。」他說。

 

「等等叫司機叔叔來?」夫勝寛問。

 

「叫計程車也可以。」崔韓率說,「不要麻煩他了。」

 

金珉奎和夫勝寛坐在靠牆的沙發坐,只有他一人坐外面的硬椅子。崔韓率又點了第二瓶可樂,這次還加點了餃子和年糕。剛演奏完,除了身體上的疲勞外,精神也有點渙散,三人不約而同拿出手機滑啊滑的。夫勝寛低著頭看Instagram上同學們的post,滑得正入迷。崔韓率注意到他的瀏海被風扇吹亂了,淺褐色的髮絲交錯紛飛,不由自主地伸手去給他梳了瀏海。

 

金珉奎像是酒醒一般,率先抬起頭來,看著他。

 

崔韓率發覺自己好像做了什麼不該做的,張著嘴,有點尷尬地逃開金珉奎的視線。

 

「嗯?」夫勝寛倒是沒察覺到異樣,對於崔韓率的舉動好像習慣了一樣,看著他們倆,「怎麼了嗎?我頭上有東西?」

 

「煎餃是哪位的?」服務生送來了餃子。

 

×

 

目送金珉奎上了自己家裡的轎車後,兩人揮揮手對他說再見,看著黑色轎車離去。夫勝寛看著黑色轎車的標誌,嘆了口氣說,「果然有錢人都不信任計程車啊。」

 

「啊?」

 

「我聽說過啊,有錢人不信任計程車,最怕計程車。」

 

「啊──」崔韓率好像悟出了什麼,說,「因為怕計程車髒也怕被綁架吧。」

 

「會髒嗎?跟高級私人轎車比起來有什麼是不髒的啊?」夫勝寛腦海浮現的是首爾的黑色個人計程車,只有搭過幾次,起跳價格就嚇出他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崔叔叔無限金援,他大概是寧可走斷腿也不敢搭。

 

來到首爾之後,夫勝寛很少回去濟州島了,母親只來過一、兩次,他也只回去過一、兩次,每次都只待個三五天,解不了思鄉之苦。崔韓率還記得夫勝寛的母親長什麼樣,那曾經與父親有過一段情的人、夫勝寛的母親、夫勝寛和母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金珉奎喊什麼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台詞。為什麼要姓蒙太古,為什麼要姓凱普萊特,為什麼他們兩個不能好好談場戀愛,為什麼他們是世仇──金珉奎是瘋了吧,他跟夫勝寛哪用得上羅密歐與茱麗葉,他們有全世界最正大光明的理由可以戀愛。崔韓率想。

 

「人好多啊,那邊的舞團在跳新曲耶。」夫勝寛說。

 

「是嗎?」崔韓率看著他,映照在臉上的紅光,招牌的燈亮晃晃的,紅紅的,好像血一樣,哪間店異想天開用這種顏色。

 

這裡每天都有好幾個舞團在跳舞,有時是一個人獨舞,有時是團體,也有時旁邊圍觀的群眾會跳下去一起跳。十一點也不像十一點,熱鬧得不得了,街上招牌亮晃晃金閃閃。沒人想回家。

 

「……那叫計程車?地鐵?」崔韓率說,「你急著回去嗎?」

 

「幹嘛?」

 

「現在是十一點半,」崔韓率看著手錶,甩著自己的琴盒,指著雪濃湯店前的一處空地,說,「現在人還很多,也有不少人在表演。」

 

「所以……?」

 

「你聽過莫爾道河嗎?」崔韓率沒有直接回應他,而是開了個新話題,然後走向前方的空地,找了個花圃靠著邊坐下。

 

「什麼?」

 

「莫爾道河,可以拼成Moldau,也可以用捷克文寫作Vltava,」崔韓率說,「史邁塔納的『我的祖國』組曲之一,他是捷克的民族樂派作曲家。」

 

他將提琴盒放在地上,打開,拿出他不久前才演奏過的大提琴。

 

「誰啊,我不知道民族樂派還有這個人。」夫勝寛說,「呃、你要在這裡拉琴?」

 

沒有等夫勝寛反應過來,崔韓率便不由分說地將琴腳卡在地磚的縫隙間,拉起他說的莫爾道河。莫爾道河不算多難的曲子,歷年來都是英皇三級時的檢定曲目之一,別說三級、五級,他早就到了文憑級的程度,莫爾道河對他來說幾乎是連回想都不用身體就會自動反應的曲子。

 

第一次拉莫爾道河是小學三年級的事了,父親在琴房裡盯著他一次次的練習,說,這是史邁塔納的曲子,寫的是Vltava河,是一條流經波西米亞平原的河流,你還記得嗎?很小的時候我們去過,你還記得那天的夕陽嗎?你媽媽好愛那裡,一直說astonishing as Miami river,其實兩條河一點都不像,邁阿密是那麼工業化,莫爾道河美多了,但她一整天都在那裡看著那條河,like everything wasn’t gone at all。

 

崔韓率不曉得為什麼父親要用那樣的口氣說話,好像做了個難得的美夢卻忘記了,她愛那條河如她愛自己的家。你得練習,你得不斷練習,以免忘記曾經的所有回憶,Vernon,你得記住。

 

你們的媽媽就要離開了。

 

『人生就是充滿了這些無謂的瑣事。受不了的話,一走了之就是,沒人會責怪你的。也請你們別責怪我。』母親在機場抱著他,母子三人哭成一團,他還記得自己哭得韓文英文分不清嚷著媽媽別走,媽媽離他那麼遠又那麼近,近得在他血液裡在他名字裡近得在他說英文的當下裡,遠得他只能在心裡幻想她會突然出現在演奏會上。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拉莫爾道河給夫勝寛聽。也許是對金珉奎生出了無以名狀的怒氣,也許是他認為除了夫勝寛沒人聽得懂莫爾道河了,也許他只是需要一個對的出口。他也不曉得,琴聲流淌在樹林間時,他已經忘記為什麼了。左手痊癒的那天,他在醫院裡,一點也不開心,那意味著他又要回去練習了。之後,他跟女友分手了。之後他陸續取得好多比賽的獎項。

 

崔韓率忽然有那麼一丁點,一丁點地慶幸自己還能拉大提琴。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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