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往濟州島的路#17

他有點後悔自己只穿了一件T-shirt就來，他明知道電影院很冷的，而且他們還選錯了電影，足足有兩小時五十分鐘，在戲院裡凍了將近三小時，還配上進場前喝的冰可樂。

夫勝寛凍得要死，把金珉奎身上的外套搶來，這下他有兩件外套了。第二件外套的size大太多，夫勝寛就當作是披風披著走出戲院。他回頭看只穿一件T-shirt的崔韓率，問，「你不冷？」

崔韓率搖搖頭。

夫勝寛搶了金珉奎的外套，不知怎地，他有點後悔自己沒帶外套來。夫勝寛坐在他們倆中間，非常專心地盯著螢幕，還忘記扶手上哪杯才是他的飲料，頻頻喝到他的那杯可樂，等他從他手中拿回來時，才知道又喝錯了。他們看的是一部懸疑片，是金珉奎抽中的，原以為夫勝寛會抗拒說想看新上映的愛情片，沒想到對方卻非常興奮地說「欸聽說最後十分鐘很出人意料耶好想看喔」。

「好冷，為什麼出來了還是這麼冷。」夫勝寛說，然後抱住金珉奎取暖，他身上太多熱能，單靠一件外套還是比不過人體的溫度。

「因為你剛吃了冰啊。」崔韓率說。他偷偷觀察金珉奎的表情變化，是否從一派平靜變成了波濤洶湧呢，能被喜歡的人這樣抱著，想必心裡已經炸得滿地是煙花紙屑了。

「謝謝你提醒喔。」夫勝寛沒好氣地說。在戲院裡喝錯兩次崔韓率的可樂，現在一點都不想看到他的臉。這並沒有什麼，只是他現在對崔韓率有某種奇怪的抗拒感，好像是朋友了，但又好像不是。而崔韓率的態度也是莫名其妙，怎麼對他那些語氣不好的話都不生氣。也不想想之前是誰在那單方面抗拒自己得要死，巴不得這一切都沒發生過。

「……你要不要喝一點熱的？」接到夫勝寛的諷刺，崔韓率想，剛才何必說那多餘的話呢。

好像說什麼都不對。他好像又不知道怎麼跟夫勝寛對話了，尤其有金珉奎在，他無法不去想，自己說的話會不會讓金珉奎誤會，畢竟，畢竟金珉奎對夫勝寛的感覺他是知道的。不讓金珉奎誤會，跟講自己想講的，他一時不知道該選那個好。為了金珉奎，就意味著他要失去一次對夫勝寛說話的機會了；講自己想講的，便意味著他要遭受金珉奎的白眼，無數次。這愛記仇的傢伙。

他還是後悔自己沒帶外套來，否則他會先比金珉奎快一步把自己的外套遞出去。

回家的時候，夫勝寛在地鐵入口想脫下來還金珉奎，卻被回絕了，金珉奎的理由是「地鐵冷氣很強」，但出了影城後，被打回現實世界，夫勝寛就不覺得冷了，佔著人家衣服也不好。

「不行，你穿回去，」夫勝寛脫下來把外套披在金珉奎身上，「我禮拜一一定會忘記還你，你拿著。」

金珉奎不大情願地收下了，他把外套拿下來穿回去，想著，寧可夫勝寛都不還，就這樣永遠掛在身上也好。他已經盤算著下次要用什麼方法，讓夫勝寛再把他的外套穿回去。

「掰掰。」「再見。」「Bye。」

在金珉奎的腦海裡，滿滿是不切實際又可愛的幻想，每當他想起夫勝寛、看見夫勝寛時，總是會跑出一些不存在的未來，那些空想好比麻藥對成癮患者一樣，可以化解他的空虛。然而這些空想是假的，「夫勝寛與他還只是朋友」是真的，他對夫勝寛的喜歡也是真的。

「你想搭地鐵回去嗎？」崔韓率問。

「不然？你要叫司機來？」夫勝寛說，「隨便你，只是搭地鐵又花不了多少時間，有必要叫司機來嗎？」

「……我是說，走回去。」

「走回去？」夫勝寛想了想，影城到家裡只要三站，算不上多，而這三站用地圖app估算出來，走路只需要二十多分鐘。他只是不知道崔韓率斷了哪根線，突然要用走的回去。「好。」他說。

崔韓率也不知道自己哪裡出了問題，他比起金珉奎，有更多的時間與機會可以與夫勝寛在一起，近水樓台先得月說的就是他，莫怪金珉奎常緊張他。只是今天金珉奎給了外套，他也想佔有夫勝寛這一點時間，把他讓出去的機會拿回來。而他讓出了什麼，自己也不敢說出來。

「你覺得好看嗎？」崔韓率問。

「還不錯啊，我喜歡這部，他拍得很好耶，尤其是最後的長鏡頭。」夫勝寛說，「金珉奎原本是不是想看另外一部？」

「啊？我不知道，我想看的是今天這部。」崔韓率說。

「這樣喔？看他好像想看愛情片，」夫勝寛捏了捏自己的臉頰，對崔韓率說：「但我今天比較想看驚悚片。」

「這樣不是剛好嗎？」崔韓率說，「我也想看，二對一，珉奎哥還是得接受。」

×

他有點好奇，濟州島是個怎樣的島，有什麼風景，那裡有名的美食，廣袤的海岸，山那麼多的石頭，有大片田園，有海洋生態，有橘子、新鮮的蔬果，一個養育夫勝寛長大的地方，有好多東西，他突然有了興趣。這突然還真的太突然，崔韓率不知道自己怎麼想要去瞭解夫勝寛了，也許是因為眼前的夫勝寛依然藏了太多不想讓他知道，而他想知道。

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只是他想，一定要顧及金珉奎的心情嗎？如果下一次又是他們三個的場合，他可以只說「任何」他想對夫勝寛說的、而不顧及金珉奎的心情嗎？就只說他想對夫勝寛說的那些。

「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晚飯過後，崔韓率對夫勝寛說。

「什麼？」夫勝寛納悶道，崔韓率少有如此鄭重的情況，他怕是出了什麼問題。

「嗯、呃，今天我們班地理小考，有個地方一直搞不懂，你教我。」

「好啊。」聽到是課業問題後，夫勝寛鬆了一口氣，但又想起什麼似的，說：「不是啊，這是問題，你想跟我說什麼？」

「呃……你先教我地理。」顧左右而言的，崔韓率把碗盤丟進流理台裡，逕自走回自己的房間，不知在掩飾什麼。

夫勝寛只好跟著他回他房間，扭著手指，心裡的忐忑又回來了。

等到崔韓率攤開地理考卷時，他才真的放心一點點，坐在崔韓率床上反覆讀了幾遍題目，「這題是陷阱題啊，你看，他這題是問洋流，但題目敘述裡季風的方向是……」

問題是真的有，想說話也是真的有，崔韓率逼自己用心聽講，搞懂了題目的敘述重點，推出題目真正要問的，跟著夫勝寛的手，畫出了題目的重點，還有洋流的方向，以及真正的季節。夫勝寛不知何時拿走他的筆的，俐落地在墨字上打圈，然後寫了幾個字。字很好看，崔韓率看他字如此工整，跟他偶爾不小心顯露出來的正經有幾分相像。

「這樣懂了嗎？還有其他的嗎？」夫勝寛問。

「嗯。沒了。」他點點頭，把考卷收進資料夾。

「你剛想說什麼？」

「呃……」

「是我家的事？」

「不是。」崔韓率大力搖頭，躊躇著該不該說，他想金珉奎大概會恨死他，可是他現在不在乎金珉奎的心情了。他躲開夫勝寛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桌面。「……如果有個男生喜歡你，你會覺得怎樣？」

「……啊？」夫勝寛被他這個歪曲的直球問題打得有點茫了。

「就是，如果今天有個男的喜歡你，你怎麼想？你會覺得噁心嗎？還是覺得沒什麼？」

「你問這問題幹嘛？」

「我好奇。」崔韓率感覺自己的喉嚨正在慢慢縮起來，聲音變得乾澀，「如果有個男生喜歡你，你會怎麼辦？」

夫勝寛放下手中的筆，抓抓手上的蚊子咬傷，思考著──他沒有在思考，他只是亂了，因為崔韓率的問句太過突兀且令人緊張。若是有個人喜歡自己──若是有個男生喜歡自己──若是有個人喜歡自己而他剛好是男的──若是有個人喜歡自己。腦海裡跑出來的反詰不是哪個人喜歡自己，他的反射問句是：怎麼會有人喜歡自己？

「……沒什麼啊，如果你是說男的喜歡男的，為什麼要覺得噁心。」

「真的？」崔韓率說，「……你不會排斥這種事嗎？我是說，如果被喜歡的人是你。」

「說排斥……如果我不喜歡他……就希望他別強迫我喜歡而已，其他都沒關係。」

「『沒關係』？」崔韓率又重複了一次，「所以你只怕他『要你愛上他』而已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夫勝寛皺起眉。

「沒有。」警鈴大響，崔韓率馬上打住，「你不開心的話我不說了，謝謝你教我地理。」

「我沒有不開心，我只是要問你到底想說什麼？」夫勝寛說，「你喜歡男生？」

「不是我，我沒有喜歡的人。」崔韓率快速地否認，但下一刻他發現自己講錯話了。

「誰問你喜歡誰了？少自作多情。既然你問了我那麼多，我回問一下表示回敬不行嗎？」夫勝寛拍了下床上的枕頭，枕頭立刻凹陷下去沒再飽滿起來。

「……我不知道，大概吧。」崔韓率說。

「那你到底問那些想幹嘛？」

「沒什麼，我只是想問你會不會排斥被男生喜歡而已，就這樣。」

×

經過那晚的對話，夫勝寛隱約感覺到，崔韓率想說的是有人喜歡他。有人喜歡他。這是個模糊又真實的感受。好像迷香一樣，肉眼不可見，但身上浮出的陣陣濕氣與鼻腔內的刺激都在提醒他。只要意識到自己喜歡了誰、或誰喜歡了自己，好像身板都自動上了漿似的，到哪都要用櫥窗玻璃注意一下自己的儀容體態，瀏海的整齊，微笑的角度，眼角的桃花，都列入自己的選美審查項目。夫勝寛也不例外，但他多了個東西，他不知道自己是說了做了什麼，會有人喜歡他，因此他開始檢視自己的言行。這些事都只有當事人──他自己──才知道，才會注意。遲鈍如崔韓率，一點也沒注意到這些小動作。但說遲鈍，崔韓率有時又心思細膩得可怕，容易隨口脫出一句話就不小心掐住了誰的弱點，幸虧夫勝寛沒被他這招吃著。

「欸，我問你，」夫勝寛點點金珉奎的桌子，說，「崔韓率以前交過女朋友或男朋友嗎？」

「……怎麼了？」金珉奎問，他突然感覺一顆砲彈砸到自己心臟上。

「就單純好奇，」夫勝寛又說，「有嗎？」

「國三時交過一個女友，後來就沒了。」

「怎麼分手的？」

「進度太慢，女生對他漸漸沒感覺了，那傢伙就是根木頭。」金珉奎說。

「男生呢？」

「呃、沒有。」金珉奎有點錯愕，但還是回答了，「我不確定他喜不喜歡男生……只記得有個學長追過他，但他說對那學長沒感覺。」

「嗯，所以他也不排斥囉。」夫勝寛點點頭，好像瞭解了什麼的樣子，拉開金珉奎座位前的椅子，「他昨天問我『如果有男生喜歡我，會怎麼想』，後面一連串他說的話我覺得很奇怪，就想他的事情……你應該知道比較多。」

「……你怎麼回答？」

「什麼怎麼回答？」

「喜歡男生這件事。」金珉奎幾乎是以蚊蚋般的音量說話。

「怎麼跑來這件事了？」

「好奇。」金珉奎說，「……因為我身邊有『這種人』，只是想知道，其他人對這是怎麼想的。」

「『這種人』？」夫勝寛皺起眉，說，「你想問我是不是討厭這種人？對你來說這是另一種人嗎？」

「當然不是，對我來說就是跟我一樣的普通人，」金珉奎感覺自己手掌滲出濕漉汗水，心想，原來手汗可以同時滲出又蒸發，「當然，如果你不想討論這話題──」

「你們首爾人是不是喜歡話只講一半？」夫勝寛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是敏感話題，因為我聽過班上有人討厭。」金珉奎澄清道。

「別人喜歡誰關他什麼事啊，成天管閒事的傢伙是人生沒目標、這輩子沒被疼過吧。」夫勝寛說。

金珉奎聽了，思忖了下，試圖釐清夫勝寛的意思，對於這種事他早麻木了心，除了崔韓率外，他在每次談起這話題時就先將自己包裝成外人，假裝自己站得遠遠的，觀望他們所指責、嘲笑、痛斥的人，他沒有真正與誰談過戀愛，他只在自己的心裡偷偷幻想自己與哪個男孩談戀愛。

「你人真好。」金珉奎說。

「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我是。」

×

「因為我是」。

那句話擺盪在腦海裡，如鐘擺般來回，當他想思考點別的事時，鐘擺就去那，但過不久又擺回來了。然後這樣來來回回，鐘擺的球撞在額上，最後一次。順勢敲醒了他。

金珉奎這樣算是跟他出櫃了嗎？這麼輕易，好嗎？夫勝寛想，為什麼要跟他說呢？難道金珉奎真這樣信任他？他一定知道這種事說出去了，會有多大的反彈與嘲諷，卻對他說了？是因為他看起來善意飽滿嗎？

夫勝寛不知道。

他甚至沒想過戀愛這種事。他沒那個時間與力氣。情竇初開的時代不是沒有，他也才高二，時間長得很，說不上喜歡過誰，印象深刻的就是十二歲時曾和班上另一個男孩子很要好，他黏他、他也黏他，好到他覺得自己必須疏遠男孩。但這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對他往後的人生一點影響也沒有。上了國中後，他只剩下專心讀書。

那時的喜歡哪能算數？不過是好奇多過戀愛。他想，但隨即又想到，要發現自己是「什麼戀」，還得先喜歡過人，才知道自己是什麼戀。那麼他覺得自己還在一個模糊的交界上，若十二歲時的事勉強算數……感覺他偏向同性戀一點，但不是還有雙性戀、無性戀、泛性戀這種事嗎？（他得澄清，那都是在網路上看到的，學校沒有教，而他也沒想過靠著對誰勃起確定愛男人還女人）

他還未曾過意識戀愛這種事。聽金珉奎這大嘴巴說，崔韓率以前交過女友，而金珉奎今天的告白，等於也說明了戀愛的既存事實。那麼，自己也已經十七歲多了，還沒嘗過戀愛的滋味，好像有點晚？

不，也是聽過許多人直到三十歲都尚未對誰動過心的，戀愛不應該是階段性任務，就算是生物本能也有個人的時間差異。夫勝寛這樣解釋道。

「晚餐你想吃什麼？阿姨有一個禮拜都不會在，她要去照顧生病的爸爸，我們就自己想辦法了。」崔韓率敲他房門三下，沒等回應就逕自開了。

「我怎麼沒聽說？」夫勝寛想，難怪回到家阿姨就失蹤了一樣不見人影，也沒留字條。

「一小時前才發生的事，阿姨也是臨時去的，」崔韓率說，然後坐到夫勝寛床上，「然後她打給我爸，我爸剛才跟我說，所以你想吃什麼？」

「我不知道……韓潔呢？」

「你先說你要吃什麼，我先問你了。」

「那……那不然叫披薩？」夫勝寛說。平時阿姨下廚，絕不會讓他們吃這種所謂垃圾食物，所以在家裡都是健康美食。好吃歸好吃，也營養，但披薩炸雞這種食物就是有其特殊意義，越令人愧疚的食物越好吃。

「好啊！」崔韓率雙眼放亮，似乎沒期待會聽到這樣令人興奮的答案，「叫兩片？然後一桶炸雞？還是兩桶？可樂？雪碧？」

「你太興奮了。」夫勝寛斜眼睨他，說，「兩桶？我想要可樂。」

「我也喜歡可樂。」崔韓率喃喃說著，掏出手機馬上點開外送網頁。

看崔韓率因為幾片披薩和炸雞就樂歪歪的，夫勝寛覺得有點好笑，當初自己剛來時崔韓率恨不得將他踢出去，現在卻連招呼都沒打就跑進他房間躺他床。他也沒想過怎麼會變成這樣。長期觀察下來，崔韓率當時那樣的嫌惡，才是非常態。

「欸，」夫勝寛開口，「金珉奎喜歡男人嗎？」

崔韓率停下打字的手指，頓了一下，才轉過頭來。「他親口跟你說的？」

「嗯。」

「噢，那就好。」崔韓率鬆了一口氣，「有一、兩個人從高一時就在猜他是不是，我怕是從這些人口中流出來的。」

「你問我是因為他嗎？」

「啊？」

「你那天問我那些問題，是因為他嗎？」夫勝寛說，「如果不是的話，你為什麼突然問我？」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