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cturne

往濟州島的路#16

崔韓潔是樂見哥哥與夫勝寛關係變好的，只是她不希望夫勝寛也被拉去聽什麼嘻哈樂，她的理由和爸爸不同，只是不想要夫勝寛變成崔韓率陣營的人。基於一種兄妹微妙的互相怨恨互相疼愛的情誼，體育課考試即將來臨，她要夫勝寛陪她打羽毛球練習，崔韓率又被晾在一旁。

明明他們體育課考試是要考籃球的，夫勝寛卻寧可在大樓室內運動場陪崔韓潔打羽球，也不要多練練投籃。況且，晚上八點多來打球，圍繞著他們的都是剛下班的中年人們，他只感到壓力。

「哥，」崔韓潔拿著球拍向他走來，說，「如果沒有要打的話坐遠一點，你在這邊好擋路。」

「……我在線外耶。」崔韓率指著白線，他沒說錯，他是在線外，大概十公分的地方。

「你不知道什麼叫界外球嗎？」崔韓潔反問，「要是我要接球然後你擋在那呢？」

「走就是了，居然連蹲哪都有限制。」反唇相譏，崔韓率退到牆邊，靠著牆一個人獨自玩手機。樂團的群組有了動靜，說這周要團練，請大家準時到音樂教室報到，為下一個比賽熱身準備。表面上退了大提琴的位置，實際上還被半強行地留在原地。

他點開與金珉奎的聊天室。

HVC「哥」

HVC「禮拜六團練不是到五點而已嗎」

HVC「要去看電影嗎」

「為什麼我發球常落空啊？」崔韓潔的聲音突然響起。

「時機抓不好啊，而且不夠熟練，多練幾次發球吧。」夫勝寛說。

金珉奎回覆了。

珉9「好啊」

珉9「看什麼？」

珉9「要先去吃飯嗎？只有我們兩個，不找其他人？」

「找……」崔韓率嘴裡咬著字，在螢幕上打出：「勝寛一起來 他可以跟我們一起到教室」

珉9「所以？你要他在教室外面一個人等我們結束？」

HVC「他說附近有書店就可以 轉角不就一間嗎」

珉9「你先斬後奏？」

HVC「沒有啊 為什麼這麼說」

珉9「……」

「哥！」崔韓潔大叫。崔韓率還沒反應過來，從夫勝寛那方飛來的羽球就直直砸在他眉間，羽球雖輕，但速度變快砸下來還是挺痛的。崔韓率原本是蹲著的，此刻卻因為這一擊，跌在地上，可惜崔韓潔與夫勝寛並沒給他太多同情與安慰。

×

從家裡寄來了包裹，小小的，裝書本的箱子那麼大而已，夫勝寛從管理員那接過箱子，掂掂重量，猜不出是什麼東西。母親沒有提過會寄東西來，也不記得自己忘帶了什麼。當初他留了一半的東西下來，為的就是要常常回家，留住自己房間最原本的樣子，但母親要他盡量帶走，只留最基本的幾套衣服就好，這一去大概就是三、四年跑不掉了，而且首爾到濟州島也不方便，搭飛機還是挺貴的。夫勝寛好想說，有「叔叔」的金援，要每周回一趟濟州島的老家根本不是問題。

回到房間後他割開膠帶，翻出來是幾片CD，他看著上面的字樣，想起這是小學時存夠了錢才去買的第一張CD、第一個喜歡的歌手的CD、讓他喜歡上唱歌的歌手的CD……還有朋友們送給他做生日禮物的CD。這些東西突然寄來這，讓夫勝寛心裡是越發不安。

那好像是母親要他別再回去一樣。

撥了電話問說怎麼回事，那麼久以前的東西還特別寄來，現在已經沒人聽CD了吧。母親只回說，那天終於有空，給家裡大掃除，發現這些東西，想他可能會懷念，什麼都沒想就包一包寄給他了。

「你在那邊的房間應該很大吧？放得下嗎？」

「才幾片CD哪會占空間啊……而且他們家超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夫勝寛沒好氣地說，但聽母親這樣解釋，心情好了一點。

他看著叔叔幫自己準備的房間，不只比他以前的房間大，還比老家的客廳大，根本沒想過原來房間能大成這樣，他的想像力都被平庸的生活限制了。哪怕是一點點，他也想要原本的家這麼漂亮這麼好。一出現這個想法，他馬上搖頭迫使自己別想這些，太過分了，心裡一邊想著母親幾乎是拋棄自己，一邊又想著以前的家有多麼窄小。

「我知道，」夫勝寛說，「那放暑假的時候我可以回去嗎？……我可以不跟他們一起出國啊……我就想回去啊！」

崔韓率經過他房門時，聽到房間內傳來高亢的聲音，夫勝寛很少在家裡用這樣的音量說話，不知怎地，腳步自動停下，靠在牆邊偷偷聽房內的動靜。聽起來夫勝寛是在講電話。無意這樣的，但這是他第二次偷靠在門外聽裡頭發生什麼事了。

「……出不出國我又沒差，我只是想回去住一下我的房間啊！這樣也不行嗎！？首爾好無聊……這邊的朋友……人很好啊但他們講的話題我常跟不上，媽你知道嗎？以前的朋友跟這裡的比起來才叫真的朋友……為什麼？因為我跟首爾這些人格格不入啊……」

「崔韓率……問他幹嘛？」

門外的人聽到自己的名字突然出現，繃緊了神經。

「沒，我跟他沒怎樣，拜託，都來這邊快一年了耶，」夫勝寛說，「這一年我幾乎每天都要看見他的臉，連假日都是，看的都比以前的朋友還多次，噢媽，我只是想回家──」

「你在這幹嘛？」崔韓潔看她哥蹲在夫勝寛房外，過去推了一下他，音量之大，崔韓率趕緊將食指壓在嘴唇上示意她安靜。

與此同時，紅著眼眶的夫勝寛打開房門，靠在門邊的崔韓率背後一空，像隻不倒翁一樣──但他倒了下去，摔在地毯上，看著因為天花板燈而逆光顯得一片黑的夫勝寛。

「……對……不起。」崔韓率訥訥地說。

然而夫勝寛沒有回話。

崔韓潔驚覺不妙，想要拉著哥哥就跑，她其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看夫勝寛好像剛哭過，或是快哭了，只想趕快跑走免得人家生氣。可崔韓率非但沒逃，還跳起來抓住夫勝寛的手，問他怎麼回事，一點都不懂得避嫌，比她這個十一歲小孩還不懂做人的道理。

「放手啦。」夫勝寛用只有崔韓率能聽到的音量說，「不關你的事。」

於是崔韓率聽話地放手了。留下一個說不上急迫的眼神，但飽含太多訊息，接著就被妹妹拉走了，而夫勝寛用酸澀的眼睛看見了。他一時不太曉得，為什麼崔韓率想知道，又為什麼給了那樣的眼神。

晚餐時間，廚娘依照夫勝寛所期望的，給他煮了一桌家常菜，說是要給他解解鄉愁，每天大魚大肉的豪華菜，哪可能吃不膩。況且崔韓率一家人眼中的家常菜，都還是太過高級了。廚娘特地去找了食譜，盡量模仿濟州島的口味，連糖跟鹽或醬油的比例都調到剛好才行。

「好好吃，」崔韓潔說，「真的好好吃喔，阿姨，你應該不要聽我哥的菜單，他挑的都沒那麼好吃。」

崔韓率白了她一眼，說，「上次那個烤肋排你還不是搶著吃？」

「烤肋排好吃，但是這個更好吃啊，」崔韓潔咬著筷子末端，意猶未盡似的還在回味那味道。「點心我想吃奇異果果凍。」

「你除了吃還會什麼？」崔韓率挖苦道。

「不會偷聽人家講電話……？」崔韓潔說。

這下他無語了，被妹妹抓到把柄，從此吵架就少了一分底氣，他有預感往後要是兄妹再吵架，這件事一定會被拿出來講。夫勝寛停下挖果凍的動作，也被這句話冰了一下，隨即調整回來，裝作沒事。

氣氛變得不好了。崔韓潔想。她有點後悔提起，但能看見哥哥吃鱉的機會實在不多。就任這份尷尬飄忽過去。

「韓潔，」崔韓率首先打破沉默，說，「今年暑假──今年暑假你想去多久？」

「你說回美國嗎？」

「我想，」他頓了一下，說，「因為我跟老師說了不要主要大提琴的位置，暑假的練習應該可以減少一點，我想，我想我們可以多個幾天去濟州島。」

「濟州島？」崔韓潔皺起眉，問，「勝寛哥暑假要去那？要回去嗎？」

「呃、我不知道──」夫勝寛說，「不過暑假的話應該會吧……」

「我以為你要跟我們一起去美國，」崔韓潔開始攪拌起手裡的果凍，但沒有吃進嘴裡，「你會回去多久？」

「我不知道。」

「那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美國玩啊……」

「韓潔，」崔韓率說，「我們回美國是因為媽媽在那，勝寛回去也是因為媽媽在濟州島，你不能要勝寛跟我們一起待在那兩個月，他也要回去看媽媽。」

「嗯……」

「你講話幹嘛那麼兇。」夫勝寛困惑地看著他，「她哪知道。」

「那你會回來嗎？」崔韓潔突然大聲問道，「會回來嗎？還是不回來了？」

崔韓率與夫勝寛同時愣住了，沒有想到崔韓潔會問這問題，這問題太單純簡單、可又難以答覆，裡面滿是十一歲小孩對於可能失去一個珍貴的人的憂困。夫勝寛想要答他會回來，但他想回去。崔韓率希望夫勝寛答他會回來，他只是暫時離開。這一個暫時、一翻面就可能是永久，答錯了就掉下去，被懲罰的是他自己。

「我──」夫勝寛開口，說，「我不知道。」

×

「你來首爾是不是快一年了？期間回去幾次啊？」金珉奎問。

「忘記了，」夫勝寛說，「不常回去就對了。」

午飯時間，兩人去了食堂點了一份雙人套餐，有炸雞有漢堡，還有大杯飲料可以選，禮拜二體育課是第四節，下課後兩人常來點雙人套餐。有時碰上崔韓率，就再加點一份變多人共享餐。金珉奎每次都點大杯果汁或可樂，而夫勝寛都點冰美式，兩人鮮少改變點餐習慣，誰要是還在換衣服，另一個就先去點餐，以免套餐被搶完。

今天崔韓率也趕上了，他們班第四節是國文課，老師就愛在下課前十分鐘收作業，搞得大家手忙腳亂的，今天老師難得準時放人，他才能趕在夫勝寛點餐前擠到櫃檯去，雖然招來幾個白眼，但他馬上說，「雙人套餐A加點咖哩豬排飯和大杯冰淇淋紅茶。」

「一萬六千零七十。」收銀阿姨伸出手，連看都沒看，收了錢後直接往收銀機扔，快速抓出九百三十遞出去。崔韓率直接付了三人份的錢，拿了餐盤去等飯。

「我給你──」夫勝寛下意識地說，停了半晌，看著崔韓率手上的餐盤，說，「不對，我給你錢幹嘛，都一樣的地方來的。」

「嗯哼，」崔韓率不置可否，說，「平常都是珉奎哥請你的？」

「才沒有，他先來的話他就會一次付錢，然後我再還他。」夫勝寛噘起嘴，被說白吃飯讓他有點不開心，根本沒想到崔韓率壓根沒這意思。不管這事，他說，「我疑惑好久了，為什麼你要喊金珉奎哥？」

「沒什麼原因啊，」崔韓率接過雙人套餐，還有他自己的咖哩飯，「那時以為他是學長，就喊了半學期，後來才知道是同屆，但改不過來了。」

「我還以為是你喜歡當弟弟咧……」

「嗯，這個也有。」崔韓率露出一點心虛的笑，說，「當弟弟比較好。」

「你不喜歡當哥哥？」

「我不是這意思……只是有時也想當弟弟，而且珉奎哥又很會照顧人，當他弟弟的感覺很好，但我還是把他當朋友。」講完，又補了一句，「我喜歡當韓潔的哥哥。」

「妹控。」

「才不是。」

「買好了？」金珉奎換好衣服後，在路上被老師絆住了，遲了一些，還怕夫勝寛身上的錢不夠付，用跑百米的速度衝來，卻看到兩人已經坐定位在擺餐具了。夫勝寛留了隔壁的位置給他。

隔壁，噢，是隔壁耶。金珉奎想。他坐下來後，夫勝寛馬上把他的餐點推過去，說，「點雪碧可以嗎？」

「可以。」金珉奎說，「禮拜六看電影。」

「我記得啦。」夫勝寛踢他一下，然後抬頭看正對面的崔韓率──「你要把我丟包在書店嗎？」

「不要說丟包，」崔韓率抗議他的用詞，「教室不能像平常那樣有聽眾，你想先在家裡睡到飽再來也可以，但我想你還是直接來吧。」

「為什麼？」

「一起去啊。」

「你叫我跟你一起去我就要跟你一起去？」夫勝寛瞪他一眼。

「那……我不是說了你可以先睡飽嗎？」

「開個玩笑。我就去書店等你們放風。」

「……喔，」崔韓率低下頭，不知在想什麼，又說，「練習時間大概四個小時，你確定？」

「對啦！」

看夫勝寛與崔韓率這樣一來一往的，明明講的是禮拜六的事，他們要去看電影，但他卻覺得兩人講的是完全無關──與他無關的事，他也在裏頭，卻覺得被排拒在外。他想找個空隙插話，兩人卻開始講起真的與他無關的事了。他把水杯靠在嘴邊，喝了幾口，乾咳幾下，夫勝寛立刻轉過來拍他的背問怎麼了。

「你喝太快了吧？」拍他背的同時問了這些話，聽起來像責備的安慰，金珉奎感覺好了一點，各方面都是。

「汽水要慢慢喝啊。」崔韓率丟了這麼一句廢話，雖然他本人不覺得這是廢話。

「我們應該要來認真討論看哪部電影了吧？」疏通氣後，金珉奎說。

「你有特別想看的嗎？」夫勝寛問，點開手機畫面，拉出一長串五月上映的片單，金珉奎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多。

他們決定禮拜六當天隨便挑一部了。

×

夫勝寛對崔韓率自作的Rap還沒印象之前，對他的大提琴聲已經很熟悉了。在崔韓率還是主大提琴手的時候，一個禮拜有超過五天，要關在琴房練習，琴房隔音再好，從外面經過還是能聽到一點。多數時候都是在右邊的琴房拉琴，偶爾練鋼琴，會到左邊的琴房去。而左邊的琴房通常是崔韓潔待的。

小時候學過幾年鋼琴，因為學費貴，撐不起長期學習，最後作罷了。久沒練琴，他也只記得曲子，指法怎麼彈，身體的記憶也無法抵抗時間的流逝，要他彈練習曲，怕是什麼都彈不出，只會Do Mi So。

叔叔對兩個孩子實施半英才教育吧，學業不強求，但音樂不能放手，崔韓率的琴聲和他rap時的聲音，是截然不同的。夫勝寛再是遲鈍，也分得出來。靠著弦與弓，或是靠著聲帶，差別很小確也很大。至少對崔韓率來說是的。

說不上熱愛，但也不討厭，就這樣糾纏了許久。金珉奎說。然後金珉奎說，崔韓率也是這樣。

書店和音樂教室就在同一條街上，對街轉角還有一間咖啡廳。夫勝寛買了一本雜誌後，到咖啡廳窩著。書店的椅子沒咖啡廳好坐，也沒有飲料可喝。到首爾後，最大的不同就是這裡實在太多人了。到處都是人。就連在「家裡」也都有崔韓率與崔韓潔在。

在濟州島時家裡只有他與母親，母親不是在家就是在上班，偶爾和朋友去吃個下午茶，而他不是自己一人，就是和朋友出去玩、看電影。說也奇怪，他來這一年了，都還沒像今天這樣，和金珉奎、崔韓率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吃飯倒是每天必做了。他疑惑的是，自從崔韓率給他過完生日後，似乎就變了一個人。在生日之前可以說兩人關係改善許多，生日後更明顯了。

偶爾他會開一些試探性的玩笑，測試崔韓率的界線，但每講一次，他只感覺到那界線不斷擴大，或者根本沒有界線。

他還以為自己會被恨死呢，卻是這樣，讓他手足無措，更加不懂了。

接近五點時，他去櫃檯結了帳，拎著書店的紙袋往音樂教室走去。崔韓率只說五點左右過來，也沒明講是幾時幾分。他沒來過這，儘管他常聽到他們談論「音樂教室」，卻沒見過它的真身，剛才來時也只匆匆看過外觀，沒進去過裡面。

「你好，請問有什麼事嗎？」櫃台人員一見到夫勝寛，立刻知道他不是這裡的學生。

「……我來等人，呃，我來接人。」他說。

「啊，你到很久了嗎？等我一下。」崔韓率正巧收完大提琴，聽到前台有夫勝寛的聲音，扔下背包跑了過來，「珉奎哥發現一個人。」

「啊？」

都還來不及反應，崔韓率便拉著他的手往琴房去。這裡比他想像的大多了，光是一條走廊就有四、五間單人的琴房，還以為來到大學呢，夫勝寛想。走道盡頭往右轉後，他看見金珉奎弓著背在偷看那間琴房。

「他在幹嘛？」

「我們練完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彈骷髏之舞，」崔韓率興沖沖地說，「你看就知道了。」

三個人貼在門上，靠著小小一片玻璃看不出什麼，只依稀知道是個男生，不是他們認識的人，可能和他們一樣只是來借教室練琴的。夫勝寛沒聽過骷髏之舞，不知道他們倆為何那麼興奮，貼在玻璃上聽，只知道好像很厲害。

「這是誰的曲子？」他問。

「聖桑，」金珉奎說，「他看起來像國中生耶，但國中生彈得出來嗎？」

「他要是真的國中生就太強了，」崔韓率說，「但我覺得應該是高中生，這曲子難度太高了。」

「嗯……」夫勝寛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聽著他們的解釋也沒懂，聽裡面的琴聲反而更易懂些，就目前聽下來，他好像能理解為什麼他們有這樣奇怪的反應了。崔韓率他們樂隊的曲子聽久了，也多少能聽出一點心得，而這人的程度比樂隊所有人都好。

「彈完了，快走人！」金珉奎把自己拔離門板，說。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