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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濟州島的路#15

 

 

 

 

金珉奎是個暗戀體質。

 

可以說暗戀是他的壞習慣。他數一數,從十三歲情竇初開算起,第一個映入他充滿愛意的眼簾的是,同校的學長尹淨漢。對方國三,他國一,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是哪時有了交集才認識的。尹淨漢不學樂器,也不參加籃球隊,只偶爾加入比賽,就是錯亂中矇上了吧,但金珉奎很感謝這個一蹋糊塗的亂,不記得真正的原因也沒關係。

 

他不知道何時喜歡上尹淨漢,也不知道為何,這對他都是謎,但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懂,自己對尹淨漢的感情與日俱增,也絲毫不在乎這樣的感情是否會被旁人賤斥。「喜歡」是種純粹的心情,是半夜沾著腥味的夢,是白日天光微亮的晨曦,是金珉奎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悸動。他的人生再也沒有比「喜歡」更純潔無瑕的感情了。

 

『你喜歡我?』尹淨漢在樓梯上看著樓梯間的他,頭腦探出扶手,漂亮的臉孔,綺麗的眼珠子,那裡頭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空洞得可以將他吞噬掉,豐盈得要淹沒他,連頭髮在太陽的輕撫下都顯得那麼亮眼。他說:『可是我不喜歡小孩子。』

 

這是第一張牌。金珉奎想這是紅心A。

 

他的第一段暗戀就是紅心,那之後的該有多猛烈?他真不敢想像,因為光是一個尹淨漢,就讓他的十三歲無法呼吸,滿滿只剩下對方的身影,就連探頭往下看他那張沒有任何感情的臉,也都牽引著他的每一息。

 

方塊牌已經先被剔除了。他將梅花當作最低限度的喜歡,然而他的第一段是紅心。金珉奎捧著碎滿地的心,他那顆幼小瘦弱、微不足道的心,與他一點也不值錢的愛。他從未想過原來「喜歡」被人拋丟出來的感覺會這麼痛苦。

 

尹淨漢如同銘印一樣烙上他之後的所有習性,他發現自己非喜歡這樣愛惡作劇的人不可了。

 

×

 

「這是什麼口味?」

 

「綠茶。」

 

「呃,綠茶牛奶糖?」

 

「不吃就算了。」說著,夫勝寛伸手要抓走他手上的那塊牛奶糖。

 

「我吃。」崔韓率握緊手,把牛奶糖捏在手裡,「我又沒說不吃。」

 

班上女同學分他一盒綠茶牛奶糖,是新出的口味,足足有十二顆,昨天放學夫勝寛分給金珉奎兩顆(後來又改成三顆),今早想起口袋裡的糖,也給崔韓率一顆。說是綠茶口味,其實也被牛奶沖得差不多了,就是奶綠口味的。特別的味道。

 

「今天也要練琴嗎?」夫勝寛問。假日,崔韓率通常都會在家裡練琴,或是跟樂團的人一起去音樂教室自主訓練。來到他房間時,看桌上筆電開著,喇叭閃著電源光,一看就很專業的耳機掛在麥克風架上。他自己也忘記是哪時開始會來崔韓率房間的了,反正對方也都那麼無禮地闖進他房間,那麼互闖是可以的吧。

 

「沒,休假,」崔韓率吞下在舌下化為米粒般大小的牛奶糖,「要跟我去一個地方嗎?」

 

「哪裡?」

 

「來了就知道了啊。」

 

崔韓率他爸又給夫勝寛買了新衣服,這次有特別問過夫勝寛的喜好,所以衣櫃裡多了一件米白色的寬鬆襯衫,他拿來當外套穿。而崔叔叔還給他多買一件粉紅色的牛仔外套,夫勝寛拆開防塵袋後,看見是粉紅色,愣了一下。但下一秒他就把外套掛去衣櫃了。

 

崔韓率以為他是不喜歡粉紅色,說他可以幫他退回去。未料夫勝寛只回「我只是覺得我和粉紅色不合」。

 

在衣櫃面前挑了許久,夫勝寛還是不知道穿什麼,他想叔叔給他買太多衣服了,明明就不需要那麼多,他又不是崔韓率那種敗家子。

 

「你好慢,」崔韓率早已換好衣服在客廳等他,夫勝寛卻遲遲沒下樓,原來還沒挑好外套,看也沒看就拿出那件粉色外套在他身上比一下,說,「這件。」

 

「粉紅色耶。」

 

「粉紅色怎麼了嗎?」

 

「我不適合。」

 

「哪裡不適合了?」崔韓率把衣服貼去他身上,「就穿這件,不然你又挑好久。」

 

「因為我的型又不適合粉紅色!」夫勝寛拍掉他的手,轉身拿了那件米白色的外套。

 

那件粉紅色牛仔外套被否決了,崔韓率有點失落,他還以為能說服對方穿上這件,因為是父親拿著型錄要他幫忙選的,他選了這件。他沒有深究為何父親認為,他「會」幫夫勝寛選。父親忙到壓根沒注意他們的事,怎麼可能知道他與夫勝寛的關係沒有之前那樣緊張了?

 

「你要帶我去哪啊?為什麼不搭家裡的車?也不搭地鐵?」走出大廈後,幾輛計程車飛駛而過,崔韓率攔了一輛黑色的個人計程車。夫勝寛好奇地看著計程車內部,盡量不去看表跳得多快。

 

「地鐵要轉好幾站,今天人太多不想搭,」他說,「……因為練琴的關係很少去了,但之前新作的Mixtape好像反應不錯,就跟人約了看一下。」

 

「看什麼?」

 

「看……就看今天有誰上場。」

 

「我們到底要去哪?」

 

「呃,」崔韓率停頓一下,決定還是吐實:「一間Live House,很多Underground Rapper都在那表演。」

 

×

 

他的第二個暗戀對象和尹淨漢同歲,是在夏令營碰上的,他們在英格蘭一個近溫莎的城鎮,那兒有賽馬場還有石南花,有泛著寒氣的太陽與令人心寒的石子步道,金珉奎真恨那條路,可每天都得走那石子步道去點名,然後他們才又乘車去一個又一個景點。他國三,頂著先修的名義進來這個只收高中生的夏令營,不過十五歲,身高卻已經超過許多高中生們,在人群中相當顯眼,又因為他長得太好看,惹來許多目光。

 

可惜他的皮相並未在男生之間造成討論,他們只談論他的身高。

 

『你真的才十五歲?』崔勝哲舉著托盤向他走來,他對面有個空位,崔勝哲問也沒問,自己拉了椅子坐。他們用餐的地點固定在學校食堂,是當地一間貴族寄宿學校,食堂寬敞得難以想像,聽說是上個世紀初就建的學校。

 

『……嗯。』

 

『哇,大發,』崔勝哲笑著說,『你叫什麼名字?哪間學校的?』

 

金珉奎講了一個校名。

 

『……嗯?你是首爾人?』崔勝哲說,『我家在大邱,你爸做什麼的?』

 

『鋼鐵,之類的。』金珉奎用叉子翻滾一顆豆子,左手虛晃做些無意義的動作,他看著崔勝哲,想,他有一雙好大的眼睛。

 

『噢,跟我們家很像,嗯……又不太像,我們家是做建築的。』

 

坦白說,崔勝哲破題的對話實在很差,乾聊了好幾句才慢慢形成一個主題,討論這場夏令營。金珉奎不在乎,他只好奇,這個學長只是因為他的身高才端著午餐過來嗎?或許是,也或許不是,雖然話題糟,但笑容可以打個九十分,他讓金珉奎想起尹淨漢。他們同年,笑起來也一樣漂亮,眼珠子好像裝滿了星芒。

 

他讓他想起尹淨漢。這真糟糕,金珉奎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尹淨漢了。至少,那只是一段十三歲不懂戀愛真諦的初戀,根本不該躺在記憶裡那麼久。可不管從哪角度看,圓的扁的方的斜角的看,崔勝哲和尹淨漢的個性一點也不像,就他們第一次見面來講,崔勝哲熱烈多了。尹淨漢反之,金珉奎忘記了怎麼與他相遇、怎麼認識他,但記得第一次見面時,尹淨漢那張淡漠的臉,一點表情也沒有,還有點疲憊。

 

這次只維持了一個月,夏令營一結束後,他們各自回到家鄉去。首爾與大邱的距離,兩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很快地這段情誼就被時間沖淡了。崔勝哲甚至不知道金珉奎喜歡過他。他們倆最靠近的一次,是從宿舍裡偷溜出來到空橋上偷喝酒,Ale不好喝,但崔勝哲硬著頭皮喝完了。他嫌棄苦,紅紅軟舌吐出來皺眉,受不了啤酒的味道,金珉奎想那是他最可愛的時刻。

 

他要把崔勝哲放在梅花的位置上。他想尹淨漢還會是紅心,而說不定,再也不會超越紅心的人了。

 

而每每想起來,他都只記得那份喜歡的心情,他已經有點忘了是為什麼喜歡。

 

×

 

沒來過這種地方,夫勝寛提高警覺,提防每個路過他的人,但想想崔韓率對這很熟,好像也沒必要那麼害怕。只是這裡的人長得、穿得、打扮得都好奇特,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堆名牌標籤,他的意思是,真的把名牌標籤穿在身上了。與其說要炫耀身上的衣服多麼名貴前衛,還比較像贊助商。

 

這樣一比,崔韓率顯得樸實多了,至少他看崔韓率的穿著不是這樣,而且還有自己的風格,雖說那風格他不甚喜愛,但比起這些人好看多了。

 

「他們也是跟你一樣唱rap的人嗎?」夫勝寛跟在他身後,貼在他耳邊問。

 

崔韓率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悄聲回:「不知道,很久沒來了,可能也有新的人。」

 

「說得好像你很資深一樣。」夫勝寛挑起一邊眉。

 

「我國中就來了。」崔韓率說,「但早來也沒用……多數時間都在練琴。」

 

「你減少練琴時間,你爸沒說什麼嗎?」

 

「嗯。」他歪了歪頭,有些心虛地說,「他表面上放我自由,但蠻不爽的啊,可是又不能怎樣,因為我也沒好到能直接被推薦去音樂系。」

 

「沒有嗎?」夫勝寛問,「你們老師不是一直要你留下嗎?看你都沒改變主意她好像還有點生氣。」

 

「就算有那也不是我想要的啊。」

 

「……你真奇怪耶,大家都說你拉得好,而且也不是盲目地稱讚,是因為你有實力,為什麼不喜歡?」

 

「因為我更喜歡我自己的音樂。」崔韓率說,「而且大提琴手在一個管弦樂隊裡算什麼?我不拉小提琴,也不是鋼琴,也沒到獨撐獨奏的程度,也不走爵士樂,要好幾把大提琴,才會有一個漂亮的背景,但小提琴有一個厲害的就夠了。」

 

「所以你覺得自己的位置不重要嗎?」夫勝寛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拉得很好。」

 

「我知道。」崔韓率悻悻然說道,「我也怕自己的決定是錯的。」

 

他們走進Club裡,是一間半地下室,室內昏暗,沒有什麼燈光,看起來也還沒營業,樓梯間還有色彩鮮豔意義不明的塗鴉。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夫勝寛還以為是夜店,對方顯然察覺到他心裡在想什麼,清清喉嚨,說,「不是你想的那種地方,只是就算要開,也都是等學生放學的四、五點。」

 

「學生?」夫勝寛看著店內的人,都是成人,「學生會來?」

 

「我不是說了我國中就來嗎?有很多喜歡Rap的人都來,沒有限制年齡,當然這裡也沒賣酒,只有啤酒。」崔韓率指著吧台後方的一張標示,寫著:禁止販售酒精飲料給未成年人,違者將依法辦理。

 

「那不是貼來應付人的。」他說,「我們來太早了。」

 

「嗯……那四點才開嗎?你要上去表演?」

 

「……不知道,我很久沒新曲子了,最近也沒什麼練習,」崔韓率摸摸鼻子,他想起自己的soundcloud,隔了半年多才上傳幾段長短不一的曲子,觸及率也沒以前那麼高了,但還是有固定的粉絲來。

 

「既然你那麼久以前就來過這裡,那這裡的人應該多少也認識你吧?」

 

「啊?呃,我不確定耶,應該也會有這樣的人吧……」

 

「你怎麼什麼都不確定還拉我來?」夫勝寛斜眼看他,「那這樣你以後還是自己來吧,什麼都不確定什麼都沒有,有人這樣的嗎?」

 

「我這樣上台去只是給人笑話啊,」崔韓率有點無奈,但夫勝寛說得不無道理,好好的假日把人拉來一個陌生的地方,好歹要給點理由,或至少讓對方不覺得白來一趟,只是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這樣做。「如果他們要讓我上台……我再上台。」

 

看對方原先很興奮的樣子,蹦蹦跳跳得一句話都沒說,欣喜蓋過了這些問題,現在卻因為自己的質問而洩氣,夫勝寛有點罪惡感,馬上說,「……我沒那個意思,你都把我拉來了,好歹帶我看些什麼吧。」

 

「嗯嗯!」崔韓率抬起頭,說,「今天我蠻喜歡的一個Rapper會上台,你可以聽聽看,我發誓,沒有很多難聽的字或歧視性字眼,只是他習慣講髒話。」

 

「髒話就算了,又沒什麼,」夫勝寛說,「是說你啊……原來你自己有寫歌?」

 

×

 

升上高一後他早忘了崔勝哲,對尹淨漢也只剩下初戀兩個字的印象,他忘事情忘得快,尤其是不好的事。儘管常被指責為何連以前做過什麼都不記得,他也沒法子反駁,因為,大腦形成時就已決定好,他能說什麼?

 

他唯一沒忘的是關於喜歡的滋味。後來他常常想,會不會他喜歡的,只是「喜歡」本身?和那些男孩一點關係也沒有,只是在那個時刻那個當下,命運扣下了了扳機?噢命運,聽起來又玄又神秘還非理性,但他快被這莫名冒出的命運論給說服了。

 

他十六歲多,正式進入了後半的青春期,不再能有可笑的戀愛,也不能再有兒戲般的喜歡。在那個校園裡,有許多和他一樣的人,有許多人,但他漸漸體會到生活無趣。就連小提琴也不能逼迫他覺得有趣。

 

金珉奎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幹嘛了──可有趣的是,他也忽然能好好安靜下來了。在那個躁動充滿了賀爾蒙的國中三年,他經歷了尹淨漢與短暫的崔勝哲,然而他都忘了。他忘記自己為什麼、都是空白的。

 

這樣點明了事實後,讓他陷入了一個接近空虛的自我懷疑迴圈內。他這麼聚焦於自己的人生,竟然是因為戀愛。旁人一概不知,只有那個崔韓率,就只有那傢伙知道他所有事情。

 

啊,那傢伙就有成功和人交往過啊,但為什麼他就沒呢?為什麼?金珉奎並不是埋怨,而是想問,他為什麼忍受不了那些喜歡他的人?非得要到非常喜歡、非常愛,才要交往嗎?這問題他第一反應是「何必」,但身體卻「不要」。

 

崔韓率的女友是怎樣的人呢?金珉奎有點兒外貌協會,首先,必須是大眼睛,必須有點美,必須要有不同的氣質,再怎麼容易陷入暗戀,都還是要有些條件。他不像崔韓率,什麼日久生情啊、看個性啊、長相一點都不重要啊,在他身上是不可能的,他承認自己就是一個膚淺的人,他想他有資格這樣膚淺。

 

『珉奎,就讓你帶新同學吧。』

 

扔給他這個任務,金珉奎說麻煩也還好,但說樂意,也不是發自內心。只是看著那男生好像有點可憐,來到這都不說話的,身上還穿著以前學校的校服。金珉奎對他的初步認識就只有「很會讀書」。

 

夫勝寛。夫。這是哪來的姓。

 

「夫勝寛」一抬頭。眼睛蠻大的,金珉奎想。

 

但跟漂亮沾不上邊。充其量,用禮節來說,算可愛型的。他的眼皮上有一顆痣唉,金珉奎盯著那猛瞧,不讓對方注意到。他好奇怎麼會在那,原來眼周附近有痣就是長這樣嗎?他沒看過這樣的人啊。崔韓率的頸子中間也有一點小小紅痣,右手上還有個胎記,而這個夫勝寛的左眼皮上有一顆痣啊。他注意到了這些不重要的地方去。

 

「夫勝寛」的領帶,打得很普通,就是最簡單的平結。他家素來對服儀相當要求,不准他出現一點歪斜的領帶或領子,必要時還差點直接拿熨斗湊上去燙,把他嚇個半死。因此他格外注意領帶。他決定教對方更多的領帶打法。溫莎、浪漫、阿爾伯特、維多利亞、四手,哪個結都可以,哪條領帶都有型,金珉奎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從來沒做過的事。

 

他不帶一點額外情感的和這個人說話。

 

『哥好愛暗戀人,明明暗戀你的人也很多不是嗎?』

 

『閉嘴。』

 

崔韓率才不懂他的心情。

 

金珉奎逃過了暗戀劫,他逃過了好多次,班上的每個人他都免疫,崔韓率他也免疫(不行,雖然他符合大眼睛的漂亮孩子但不行),有那麼多漂亮的大眼睛孩子他都免疫了,夫勝寛當然也是。

 

他害怕自己遇上一個新的人,就有可能陷入暗戀迴圈中,他已嘗過短暫的痛苦,不想再陷於暗戀之中。幸虧,夫勝寛不是個足夠漂亮的孩子,第一關沒通過,下一關應該也不用想了。金珉奎想。

 

他的世界裡他永遠是愛的受害者。他如此自比。

 

「夫勝寛」是個普通的人,是個隨處可見的男生,是個……好像不如他表面說的那樣輕鬆的人。

 

『我住在媽媽那邊的親戚家,』夫勝寛說,『因為說想讓我到首爾上好一點的高中,正好親戚那邊說可以照顧我,不用擔心吃穿,所以就來了。』

 

金珉奎想了想,在濟州島的前三高中讀,跟在首爾的私立貴族學校讀,應該差沒多少,但也不無道理,有的家長就是這麼在乎成績。

 

可是真的是那樣嗎?如果理由這麼簡單,為什麼又要一邊閃躲他的眼睛一邊說這些話呢?拿著冰美式的手捏緊了玻璃杯緣。夫勝寛喝冰美式,不像差點成為暗戀對象的梅花A權順榮那樣抗拒咖啡,甚至還喜歡咖啡。金珉奎想,他好新鮮,他居然喝冰美式了,而且還願意與他分食蛋糕並對他說好幾次真心誠意的謝謝。

 

為什麼在看了大提琴手的照片後要露出那樣的眼神呢。

 

他們不是才認識沒多久嗎,為什麼夫勝寛如此的毫無防備,好入侵,又是那樣鐵壁層層,只看到了縫隙中的一面,為什麼要露出那樣的眼神。而為什麼又在那樣的複雜之後,裝出了單純的假象。

 

金珉奎不懂。

 

這是一個──沒辦法用過往經驗判斷的人,這是一個──他從未如此好奇過的人,這是一個──他猜不出來的人,這是一個──善良的普通人。

 

夫勝寛也是學過一點音樂,至少能從這裡下手,問出他更多身世與秘密,金珉奎覺得自己大概有病,為何這麼殷切要探出這個人的一切,好像夫勝寛身上有許多看不見的寶藏,只是別人都不知道。他看著夫勝寛的大眼睛,是真的非常黑非常深的眼珠,和髮色的輕盈不同,那雙眼珠子是墨黑的。

 

他曾經這樣看過尹淨漢或崔勝哲的眼睛嗎。金珉奎想不起來。他什麼都忘了,只記得夫勝寛的眼珠子是那樣黑亮。

 

他問崔韓率,究竟為什麼喜歡過那女孩卻還是要分手。崔韓率說,分手又不是他提的,是她,他只是說好。

 

『為什麼啊?你其實不喜歡她嗎?』

 

『我喜歡她啊,』崔韓率無辜地說,『應該吧。』

 

『應該?』金珉奎沒有讓嫌惡表現在臉上,『難道你一點都不傷心嗎?』

 

『我傷心啊,』崔韓率說,『只是知道自己沒那麼傷心這件事,好像更讓人傷心。』

 

『你這傢伙太過分了吧。』

 

『為什麼?』

 

『居然糟蹋人家,枉費她那麼喜歡你。』

 

『但我沒有她想的那麼喜歡她,這樣繼續交往下去更過分吧?』

 

『可是她幾乎只看著你耶!』金珉奎氣憤地說,『她很「愛」你耶!』

 

崔韓率矗立在那,手上還拿著琴弓,有些不解也有些生氣,『那種東西只會讓人痛苦。』

 

那句話指的什麼金珉奎沒問,他們在這話題上永遠沒共識,誰叫崔韓率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他真正愛的只有妹妹和媽媽,他才不可能愛她們以外的人,金珉奎早知道了。

 

夫勝寛住在他家,似乎不怎麼開心,寄居在元配子女住的家裡,怎麼樣都不會好受,他甚至有個衝動要夫勝寛搬過來。而當這個念頭萌芽時,他慌了亂了手腳,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

 

還在餐廳外質問崔韓率,都忘了自己只是個外人。

 

一月十六日時給夫勝寛慶祝了生日,送了他一只底部有防燙傷設計的馬克杯,他想,不能送太好,但也不能太簡單,要恰到好處,不能被起疑,不能被避開。他對自己的想法與行為感到恐慌,這是他第一次熱切地想要為一個人做什麼。

 

夫勝寛拆開包裝後,拎著杯耳朵,細細摩娑著軟墊的部分,說,他人真好,送他這麼好的東西,這設計好貼心。然後沖著他笑。笑出了亮晶晶的白牙。

 

金珉奎想,他看見了黑桃A。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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