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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更了(......

 

 

 

 

往濟州島的路#03

 

 

 

 

 

 

夫勝寛是個好兒子。

 

這是事實的陳述了,一點驚人的地方也沒有。說他是個好兒子還不夠,他是鄰居、導師、同學朋友都公認的好兒子,在學校拿好成績,人際關係佳,心地又善良,才藝表演時還喜歡上台逗大家笑。也許就是有這種人存在,做什麼都好,做什麼都令人喜愛,做什麼都聰明。要說哪裡不好了,大概就是容易心軟,看了鼻酸的事他就想去幫忙,給自己徒增不必要的麻煩。他的作用,比較像是故事裡主人翁的好朋友,替人出氣,沒有什麼大缺點,說不上十全十美但離完美不遠,重點是,夫勝寛總能好好地融入群體中,不做一個突出的鋒芒。

 

他再會唱歌也從沒想過要去當歌手,頂多被拱著去參加歌唱比賽,拿了獎金就回家,媽媽存起來給他當學費或買好東西或好吃的給他。老師偷偷把他唱歌的影像寄給首爾的經紀公司,隔一個禮拜,經紀公司打電話到他家,希望他能去當練習生。那一天晚上夫勝寛拉著朋友去慶祝了好久,夜半跑到遙遠的海邊去,幾個人在那偷放煙火,偷喝了一點酒。隔天,他回到學校去,用公共電話打給經紀公司,說不用了,他想繼續讀書,他喜歡讀書。

 

這話不假,他的確喜歡讀書,讀的還是課外書,課內的範圍只有上課聽一聽,回家寫寫習題,晚自習根本沒在管,而是開了個地下補習班教朋友解題。他就是那種天生會考試懂得應付國民教育的學生,也許是因為他條件太好了,所以上天給他的人生順遂是順遂,卻有個在意的大問題。他從小就沒爸爸,而他周圍的人在意這件事。

 

他好像是只由媽媽生出來的孩子一樣,一出生就沒有爸爸,問媽媽爸爸在哪裡,媽媽說,爸爸死了啊,很早以前就死了。但他心裡很清楚,他不是什麼遺腹子,他就是沒有爸爸。小學時幾個同學間接得知他沒有爸爸的事情,在一個放學的日子踩住他回家的路,指著他問是不是沒爸爸?沒有的話,他就要接受挑戰,穿過市區最大的那條馬路,否則,他們就要到處宣傳這件事。

 

當天夫勝寛只做了兩件事:拿著自己的書包甩,敲了其中一人的腦袋,然後跑回家躲起來哭。

 

現在已經忘記後續情況了,想不起來,大概也不是多愉快的解決吧,他想。

 

中學時他認識了好朋友,兩人直到高中也是一起的,好朋友知道他要轉來首爾時,哭著把自己最喜歡的明星海報都捲起來塞進他懷裡,說到了那去就把這貼上,這樣他才不會忘記自己。夫勝寛根本不喜歡這個明星,但還是安慰著朋友把那幾捲海報放進行李箱了。

 

會來到首爾是他完全沒預料到的事。夫勝寛認為自己的人生大概也就這樣了,沒爸爸也沒什麼,從沒有過,無從比較那種感覺,媽媽捧在手心上疼的,也不希望憑空生出一個爸爸。要什麼他就有什麼,而他也從不要什麼,只要能與媽媽一起平安生活下去就好了。這就是他所冀望的人生。他過去十六年來,過的人生就是這樣。僅僅幾行字就可以帶過。

 

直到某天家裡來了一個男人。

 

『……真的很對不起,但是目前的我撐不住了,』媽媽坐在小茶几的這邊,對男人說,『公司無預警裁員……我幾乎是要重新開始……』

 

『沒關係,』男人說,他背著光,外頭白色的陽光,白色的窗簾,白色的牆壁,反光之後,男人的臉被黑影蓋住,『這對我來說沒什麼,是我虧欠你們。我沒任何問題,只看他願不願意而已。』

 

男人長得很普通,就是隨處可見的大叔。他從沒見過這個男人,不管是在記憶裡還是在親戚間閒話裡,也不曾在家裡相簿看過,他也從沒聽媽媽提起過有這個人的存在。夫勝寛從房裡出來,躲在門邊,不敢到客廳去。媽媽招招手,要他坐下。

 

『你知道我們……公司給我的離職費,很少,』媽媽說,『我們經濟上有點吃緊,我知道你想去打工,但是你才高一,而且你維持住成績,還有獎學金可以申請。只是,只是媽媽,媽媽在找到新工作以前,可能要花很長一段時間──』

 

『嗯。』夫勝寛打斷她,『我知道。』

 

『咦?』媽媽看著他,說,『……你知道了嗎?』

 

『嗯。』他說,『我沒關係。』

 

『真的嗎?』這時,男人才開口說話,『只要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接你過去。』

 

×

 

於是他就來到了首爾。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離開母親身邊,而且還是為了那樣的原因。他大可說不要,大可任性留下來,而他知道母親會讓他留,可他選擇暫時離開,讓母親生活好過一點。從他們言談中得知,這個男人很有錢,住首爾,要接他過去住一段時間,會負責他往後的生活直到他出社會工作為止。

 

他還知道了,男人曾是母親以前的情人。

 

啊。只有這點是令他怎麼也不能接受。夫勝寛想了很久,才知道方才男人說的是什麼意思,「以前和你母親交往過一段時間」,那又代表什麼?他認為這並不代表什麼,交往與結婚不同,交往更與生子繁衍不同,他不曉得自己怎麼一下子就想到繁衍後代去了,或許他怕男人下一句話是「你是我兒子」。幸好男人只說到這。還是令他心臟繃緊,像是被拉緊的弦一樣,每講一句話都擔心自己要斷掉。

 

夫勝寛看著男人,打量他全身上下。儘管他只是個高中生,看人的眼光還是很利的,這些年跟著媽媽跑跳,與不少大人接觸過。他一看對方就知道是個出手闊氣的人,而且不會計較那點小錢,可能還很多情,與母親曾經是情人,也一定與很多人是情人過。

 

他心中的母親,從來就只是母親,簡直快是聖母了。夫勝寛的世界尚未崩裂,但裂痕已出現。

 

『我是你兒子嗎?』他問。

 

男人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如此直接了當,著實嚇了一跳,但很快地恢復,說,『我不確定,但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兒子。』

 

那就是了吧。夫勝寛想。

 

也難怪崔韓率會這樣討厭他。

 

『叔叔,你說你有兩個小孩。』

 

『一個男生,一個女生。男生跟你一樣大,同年的,你去了那就和他讀一樣的學校。叔叔看過你的成績了,都很好,在那裡一定也沒問題。』

 

『你有照片嗎?』

 

男人點開自己的手機,發現自己平時沒什麼拍兒女的照片,連兒子長那麼高了都沒注意到,感嘆自己的失職,也盡力找了一張崔韓潔生日時拍的照片。僅有這張,是他手機裡少有的兒女合照。

 

『他長得好像外國人。』夫勝寛說。

 

『他們的媽媽是美國人。』男人說,『不過離婚了。』

 

果然這大叔就是個四處留情的多情種,八成也不是個好爸爸,剛才找一張孩子的照片居然找了那麼久,夫勝寛都不忍戳破他是不是根本沒照片的事實。那張相片上,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哥哥與妹妹,都是外國人的深邃臉孔,而且長得很漂亮。

 

『他是幾月生的?』

 

『……二月。』

 

二月。夫勝寛在心裡重複了一次。二月。他是一月生的。所以他若真是這個人的男人。他甚至比他的孩子還早出生。

 

『大叔,』夫勝寛改變了稱呼,說,『你不是個好爸爸吧。』

 

男人默認了。

 

『我不在乎大叔是不是我的親生爸爸,因為我也習慣了,大叔不需要特地去做DNA鑑定,』夫勝寛說,『就算是這樣還願意負擔我的學費和生活費,真的很謝謝你。』

 

『那你介意做鑑定嗎?』

 

『不會。』夫勝寛露出一點點乖孩子的微笑,說,『但沒那個必要了。』

 

他是故意的。在住進崔韓率家之前,先在飯店住了幾天。他說他有事情要做,「叔叔」也沒強迫他現在就住進來。於是夫勝寛,自己一人在首爾的頭幾天,拿著崔韓率的照片,聽叔叔在講自己的事情時,捕捉到了「女兒今天要音樂比賽,他沒辦法去」。夫勝寛裝作是好奇,問,是哪間學校的?

 

他只是好奇。想看看他們是怎樣的人。夫勝寛想,他只是好奇。

 

叔叔無意間透露了女兒的學校,也絲毫未察覺夫勝寛的心思,而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人要去察覺,因為這不是一件必要的事,也不會為他們贏得什麼。所以叔叔一點也不曉得夫勝寛懷著什麼心思。

 

那對可能和他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兄妹,平時生活的樣子是什麼樣呢?叔叔是有錢人,花錢也毫不手軟,叫計程車根本不管跳表數字,不過是從這站坐到那站,還是要叫黑色的個人計程車,但叔叔希望還是由私人司機載,「因為這樣相對安全,計程車,太危險」。

 

這樣大把銀子就花出去了,一點都不心痛,夫勝寛都替他感到慌了,叔叔只說:『要不要喝點飲料?』

 

『不用了,謝謝。』

 

叔叔帶他去一間餐廳吃飯,夫勝寛一翻開菜單,一客超過三萬韓元的套餐,讓夫勝寛先闔起菜單,再慢慢打開,確認自己沒有看錯數字。他盯著叔叔,叔叔注意到他的視線,一點也不在意,只要他點自己喜歡的就是了,要喝飲料也儘管點,這裡的氣泡飲料很好喝。他兩個孩子也常來這吃。

 

真奢侈。真闊氣。真用心。要讓夫勝寛感覺自己是「他們家的孩子」。

 

他們平時的生活就是這樣嗎?

 

酒足飯飽後,夫勝寛撐著心虛的肚子,抓著自己的書包背帶,打電話告訴叔叔,說明天他想自己去逛逛,十點前會回到飯店。他知道叔叔這幾天都會打電話給飯店櫃檯,確認他是否回到房間了。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這讓他很不自在,幸好搬進崔韓率家裡後,就完全沒人理他了。

 

躺在飯店的床上,連衣服都還沒換,髒兮兮的,若是在家裡,媽媽絕不允許他沒洗手、換衣服就躺床上。第四天離開家裡了,很不習慣,就連空氣都與以前不同,他不可能習慣。他拿出手機,看著那張兄妹合照,是他要求叔叔傳給他的。叔叔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還是傳了。夫勝寛就盯著這張合照,直到窗外天色完全變暗。

 

隔天,夫勝寛就搭車到那間學校去,出了地鐵站,照著地圖顯示的,出站後,往前直走五分鐘,就會到叔叔女兒的學校。夫勝寛今天是穿著校服的。他不想要平日走在首爾街上沒穿制服,感覺自己完全被排斥,所以他換上以前學校的制服,白襯衫、偷懶的領帶、深灰色的西裝外套與長褲。

 

這裡晚上很安靜。夫勝寛看著乾淨的坡道,修剪整齊的行道樹,鋪磚的學童通道,漂亮的建築,還有一堆叫不出名字的汽車標誌。校門口湧入好多車輛,他懷疑這間學校真能裝下這些車嗎?而事實證明,真的可以,那更令他傻眼了。夫勝寛佇立在街尾,不敢造次,像根木頭那樣站著,躲在行道樹的後面。他現在才想到,沒有許可大概不能進去吧?這又不是公開賣票的演奏會,非相關人士大概不能進去。就算外人可以進去,他也沒那個臉皮。

 

他到飲料販賣機邊,守株待兔一般在等某個人出現,但具體在等誰,他其實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來到一個不屬於他的地方。而他之後還要去更多不屬於他的地方,只為了讓媽媽好過一點。

 

夫勝寛至今還是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委屈自己。他明明可以撒嬌,可以任性點,可以孩子氣。

 

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人往這走來,夫勝寛趕緊裝作自己是在買飲料,慌張地從書包裡掏出錢包,就怕自己被當作可疑分子。那人走近時,他正把兩張鈔票投進販賣機裡,慌忙之中按了數字二的按鍵,掉下兩罐飲料。

 

崔韓率看著手拿兩罐飲料的夫勝寛,挑起一邊眉,要他讓開點,卻沒料到夫勝寛是轉過來問他要喝什麼。夫勝寛看見那男孩,沒有即時反應,只是仍然愁眉苦臉地想著該怎麼辦。他想到一個方法,不如就送給這個人好了,就當作是一場突發意外──只是這人有點眼熟,很眼熟,夫勝寛拿著兩瓶飲料,想,他究竟在哪看過他,是在哪?他來首爾後除了叔叔外誰也沒接觸過,是誰,誰──

 

那是他昨晚盯了好幾小時的臉孔?夫勝寛抓緊了手上的水瓶座,很快地改變表情,眨著可憐可愛的雙眼,自然的眼角,恰到好處的聲音,說,這罐給你吧。

 

×

 

金珉奎當天就傳訊息來了,問他有沒有練習打領帶啊,有沒有什麼問題啊,對首爾有什麼不熟悉的嗎,他都可以帶他去認識一下的啊。由於對方的語氣太親切,夫勝寛幾乎是要以為首爾人都這麼善良的了,但想想,是金珉奎太熱心吧。

 

他們約出來,在一間咖啡廳集合。夫勝寛躊躇著該不該穿新衣服,叔叔給他買了很多衣服,他不知道那都是什麼牌子,聽都沒聽過,但看上去就很高級。是去店裡要店員推薦高中男生穿的衣服,店員看了他的照片,找了好多乾淨、簡單又有細節巧思的衣服,夫勝寛拎起一件白色底藍條紋的寬版襯衫,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決定穿這件出門。

 

首爾很大,夫勝寛只有畢業旅行來過幾次,其餘時間都在濟州島度過了。對首爾的印象只停留在那些觀光地,因此金珉奎貼的那間咖啡廳地址,他找了好久才找到。對方說既然是要長住在這了,就帶他去一些本地人才會知道的地方,也帶他熟悉一下首爾的道路,以後找地點也不用花那麼多時間了。說到這,夫勝寛的臉不禁一紅,感到有些丟臉。

 

金珉奎雖然個子高大,但是夫勝寛總覺得他很像什麼動物,一點威壓都沒有,還很隨和親切,和他想像中的富家子弟一點都不像。但當他看到金珉奎拿出名牌真皮錢包時就收回這想法了。

 

「你喝什麼?冰美式可以嗎?」金珉奎問。

 

「啊?嗯、可以。」

 

「太好了,之前我和一個學長出去,他怎樣就是不喝冰美式,還跟我抱怨很苦,」金珉奎說,「而且我朋友裡愛喝冰美式的人也不多。」

 

「這樣。」夫勝寛說。他不曉得該說什麼,這時他應該回「那你遇到對的人了」嗎?

 

「喏,拿去。」還糾結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一杯冰美式就出現在眼前。

 

「咦?等、我還沒付錢──」

 

「付什麼錢啊?不是說我請你嗎?」金珉奎說。

 

「那怎麼可以!」夫勝寛睜大眼睛,焦急地要掏錢,金珉奎卻把咖啡塞進他手裡。

 

「可以啦,快拿。」

 

於是他與金珉奎兩人在咖啡廳坐了一下午。金珉奎給他點了第二杯飲料,是紅茶,然後又問他要不要點蛋糕,沒等夫勝寛回答就點了兩片不同口味的。一塊是檸檬塔,一塊是藍莓乳酪。他問了好多問題,上至頭頂下至腳底,想把夫勝寛的家世都問出來,偏偏那是最不能透露的,因此夫勝寛費盡心思刪刪減減、湊成了一個聽起來還可以的故事,而且沒有漏洞。

 

要是被知道了是住在崔韓率家,那還不羞愧死,寄人籬下的食客,夫勝寛一點都不想要這個標籤。他怕說了一,就會被逼出二、三,甚至是四五六。

 

金珉奎也不是吝嗇的人,把自己的身家都逐一報出,家裡做什麼的、有幾個家人、養幾隻狗、平常都去哪、在管樂社擔任什麼職位、喜歡哪家餐廳、首爾有哪裡好玩的地方,什麼都跟夫勝寛說了,只差沒講出自己的身分證字號。

 

「你會樂器嗎?」在前往服飾店的路上,金珉奎突然問。

 

「嗯、小時候學過一點點鋼琴,」夫勝寛說,「後來就沒了。」

 

「不喜歡?」

 

「嗯。」

 

其實是沒閒錢讓他學。

 

「可惜,因為我們學校的管樂社還要提出檢定證明才能入社,不然就找你來玩玩了。」

 

「嗯?」

 

「我們學校管樂社好像在外面很有名啊,我是沒什麼感覺啦,但團員的確都很厲害。鋼琴首席是一個有點龜毛、要求很高的學長。銅管樂部的和木管樂部的都很強啊,有個大提琴手很厲害,和我一樣是一年級,但是三年級的大提琴手都被他打敗了,我這種人就是乖乖當個第三小提琴手而已。」

 

「聽起來人很多。」

 

「對啊,幾乎有一個交響樂隊那麼多。」金珉奎說,「我們沒有專門的音樂班,但是很多會音樂的學生都是保送進來的,我說的那個大提琴手就是。」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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