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新篇,長篇,很長(幹

 

 

 

 

 

往濟州島的路#01

 

 

 

 

 

 

 

 

 

他時不時會想起母親離去前最後一句話,在人來人往沒有一點靈魂的機場裡,母親抱著他與妹妹,說,甜心,人生實在太多破事了,就算是媽媽也撐不下去了。如果你也撐不下去,就逃走,逃開讓你痛苦的地方吧,反正人就是這樣的生物。

 

他抱著媽媽,妹妹抱著媽媽,媽媽抱著他,也抱著妹妹,然後爸爸在後面等候區,正在與人交涉下一筆交易何時談成,「如果只付得起這些錢那也不學人家玩什麼收藏了」,他聽見這句,然後抱媽媽抱得更緊。

 

對媽媽的印象是藍碧嘉的自畫像,媽媽的畫風並非藍碧嘉那樣充滿了鋼鐵的冷硬感,相反得非常柔和艷麗,但是他總是想到藍碧嘉,因為媽媽就像那幅自畫像,時常開車去兜風,帶上他們兩兄妹,三口出去遊玩的影像歷歷在目。

 

美國好近又好遠,近得就在他的皮膚下流動,遠得要飛十幾個小時與難熬的睡眠與無數的轉乘,他想和媽媽一起回到美國,但美國只是他半個家鄉,他在韓國生活的時間已經超越在美國生活的時間。十二歲的時候父母終於談好離婚事宜,媽媽回到遙遠的美洲,他與妹妹被留在這。

 

「韓率今天不留下來練習?」

 

「我妹今天要表演,」他說,「我得現在過去。」

 

「啊──知道了,你跟老師請假了吧?我是不會幫你說的喔──」社長雙手抱胸,微微揚起頭,想擺出冷漠的樣子卻失敗了,又低下頭,馬尾甩動,說,「你快去吧!」

 

「再見。」

 

「明天見。」

 

每週的三四五要留下來練習樂團,每堂課至少要練習一小時,社團老師還規定,如果抽考沒有過的話,那堂課至少要練兩小時。學校有提供樂器,他還是喜歡自己的多一點,但要連續三天揹大提琴來上學還是算了。社團裡除了豎琴、鋼琴、鼓和大提琴手外,幾乎都帶著自己的樂器來。當然,自己的樂器除了品質更好外,也更符合自己的需求與習慣。儘管學校提供的樂器本身就比外面音樂教室好上幾倍。

 

崔韓率上了地鐵,往妹妹的學校去,今天是韓潔的木笛比賽,先在她的學校進行第一輪比賽,崔韓率知道父親絕對沒時間去,他就更得去,於是就向社團請了假。和他不同,妹妹對於古典音樂的喜愛是真心且熱愛,但他是喜歡嘻哈、流行樂勝過古典樂,縱使他一路走來也得過不少全國性的獎項,這點讓知道內情的一些同路人很不是滋味,花了更多時間與心力,比他更愛古典樂,卻總是贏不過他。

 

妹妹的比賽他從沒缺席過,就算當天有急事也會趕快處理完再過來,他不會錯過妹妹的每一個樣子,結果崔韓潔的朋友們都知道了她有個直升機哥哥,不僅護妹心切,還特別提防接近妹妹的人。他們倆兄妹都生得好看,混血混得成功,在人群中一眼就特別突出,淺髮色、亮眼珠、深邃的眼眶,還有粉色的嘴唇,崔韓率知道妹妹在學校有許多人追,他沒資格干涉,只提醒妹妹要小心,但也怕妹妹早早就談戀愛。

 

同樂團裡的朋友金珉奎問他到底幹嘛那麼顧妹妹,十歲大的小孩能搞出什麼?情情愛愛都是鬧著玩的,嘴裡的喜歡就跟愛家裡小狗一樣,再說學校裡老師都看著,用不著他這樣警惕。崔韓率卻說現在只有他是真心愛護妹妹,當然要花那麼多力氣照顧她。

 

他來到會場時,看見一輛一輛黑頭車聚集在校門口,就知道這場演出雖然規模不大但還是有值得一比的價值,父母們都整裝蓄勢待發,他百無聊賴地站在校園內,數著有幾輛名車。如果今天他請司機來載,他也會是車潮中的一員,但他選了地鐵。

 

這附近沒什麼便利商店,興許是因為文教區的關係,又加上學校不要學童去吃便利商店的食物,所以他乾脆出校園找一台販賣機投幣買運動飲料。演出是七點鐘開始,現在才六點二十分。他看販賣機邊站一個人,手上拿著一瓶飲料,又把手伸進出口,拿出另一瓶相同的飲料,對著兩瓶飲料沉思。

 

他原本想直接過去投幣的,看見對方手上拿兩瓶運動飲料,不是他要的牌子,就掏出零錢要投,沒想到那個人突然喊住他。

 

「等一下,你喝什麼?」

 

崔韓率就著販賣機和路燈看仔細,那個人……那男孩睜著大大的眼睛,不知道在打什麼盤算。

 

「寶礦力。」崔韓率說。

 

「啊……不喜歡水瓶座嗎?」那男孩垂下眉,看起來可憐兮兮的,說,「我只按了一次,它居然給我跳兩瓶……不知道是哪裡壞了啊,我又不想喝兩瓶……」

 

崔韓率看他嘴巴都沒停,很懊惱似的說著他是怎麼投錢按鍵的,還說他絕對沒作弊,只是機器出了問題,手一伸出去要他打住,說,「你那瓶給我吧,我給你錢。」

 

「真的?太好了。」男孩頓時笑顏逐開,說,「欸給我錢幹嘛呀!是它送我的,就當作幸運撿到,反正我沒注意到就走了的話,你還不是會看到這瓶?」

 

男孩把飲料塞進他手裡,對他說了一聲再見後,跳著走開了。崔韓率看見他身上的制服,沒有見過的樣式,不知道是哪間高中的人,只知道他揹一個淺米色藍帶子的後背包。

 

怪人,可是挺善良的,他拿著水瓶座,扭開喝下,發現這兩個牌子根本沒差多少。

 

×

 

媽媽問他暑假什麼時候回佛羅里達,他說不知道,要看樂團時間表什麼時候排出來,但妹妹可以先去。

 

『Why don’t you come together?』(你們為什麼不一起來?)

 

『I have no idea when would they make the final time list & Sofia can go first.』(我不曉得他們什麼時候才會訂好時間表,況且Sofia可以先去)

 

『Fine, if you guys think that’s better then just do it. Remember carry some kimchi here, apparently that Korean shop doesn’t know how to make kimchi rightly.』(好吧,你們想怎麼做就怎麼。記得幫我帶點泡菜過來,很顯然這裡的韓國店家都不知道怎麼做泡菜)

 

「你和你媽都用英文對話啊?好強。」金珉奎靠在他肩上,看見崔韓率和「Mom」正在對話中。

 

「她不會韓文。」崔韓率說,然後拉了一個網址貼過去,問媽媽這家的泡菜可不可以。

 

「那她來韓國都講英文?」金珉奎又問。他對於崔韓率家裡的事也略知一二,從國中開始就和這個怪同學認識,還一起直升上來。

 

「我爸都跟她講英文,我和我妹也跟她講英文,她出門就用不太好的韓文。」崔韓率說。

 

「所以你今年暑假又要去美國了?」

 

「大概吧,反正暑假大家也都出國不是嗎?」崔韓率反問。說要討論練習的時間,但其實都是在排除大家出國玩的時間,剩下的時間就是練團的時間。在學校時一副音樂最重要、未來最要緊,其實到假期時就打回原形變回普通的高中生了,腦子都只想著玩。

 

「那你還沒定好時間嗎?」

 

「還沒啊,我等大家都定下來再說了,」崔韓率說,「哥你呢?」

 

「不知道,看我爸媽想去哪玩就去哪了,我沒什麼意見,我妹意見比較多。」

 

崔韓率改不過來叫金珉奎哥的習慣,因為和對方第一次見面不是在教室,而是在樂團,他遵循各個歷史悠久團體裡不成文的規定,進去逢人就叫學長姊,金珉奎長得高大,而他彼時長得幼嫩,很自然被當成是弟弟。然後學期中學長才說他們是同年級啊,幹嘛這樣拘謹,崔韓率卻已經改不過來了。反正不同年要他叫金珉奎哥也可以接受,只是金珉奎自己反而不太習慣。

 

他們學校的學生就是這樣,離他們最近的大城市是東京,度假地點是帛琉或泰國某座小島,遊玩是歐洲與美洲,想體驗大自然就來一趟東非狩獵之旅。照理來說,聽音樂會是生活中的一件娛樂,他們卻一邊把自己裝扮得像王公貴族又把這些當成手上的小玩具翻來轉去。

 

妹妹的音樂發表會,是群體的演奏而已,甚至說不上是什麼大比賽,有些家長是穿得輕鬆休閒手裡挽個不知怎麼拿到的高級訂製包,連哪家的牌子也認不出,只知道看那做工就不是便宜貨;但也有把自己打扮花枝招展然而開一輛中價位的進口車來,下車的孩子明顯就是穿不慣租來的禮服,想趕快脫下。

 

他點開班機資訊,查詢哪天飛過去好,又問妹妹要什麼時候過去,他幫她買。

 

「你要不要喝飲料?」金珉奎問。

 

「喔……好啊。」崔韓率呶呶嘴,他想了想要喝可樂還是綠茶,「……幫我買水瓶座,謝謝。」

 

他想起那個被自動販賣機耍的男孩,苦著一張臉要他收下,然後又眉飛色舞地跳開,簡直就像隻小精靈,他還有點懷疑那是場白日夢。但是水瓶座冰冰涼涼的,他在入場前就喝光了。韓潔看他只有穿學校制服來,生了小悶氣說怎麼不換衣服過來,崔韓率疼她習慣了,直說下次會換好才來。

 

機票只要叫爸爸跟熟悉的航空公司說一聲就好,他只需擔心媽媽要吃的泡菜,不曉得該買哪牌的,叫奶奶做也不好,可是要帶過去也只能帶真空包。他上網查詢哪個牌子最多人推薦,一行通知跳出來,來自父親。

 

『七月去美國的事先暫停』

 

『我有事情要跟你們說』

 

『放學就直接回家,我叫司機過去』

 

崔韓率不罵髒話也不容易生氣的,所以他一時不知道要用什麼字來形容這份錯愕與憤怒,回傳『憑什麼』過去已經是他最能表現怒意的方法。他等中午吃飯時間打電話到妹妹的小學去,請老師轉接,家裡有急事。

 

「哥哥?怎麼了?」崔韓潔接起電話時聲音有點不清,從教室跑來辦公室花了點時間,喘了下。

 

「今天放學等司機過去,不要搭公車。」

 

「為什麼?」

 

「爸爸有事跟我們講,」崔韓率說,「我們不能去美國了。」

 

×

 

父親一則訊息就打亂他所有計畫。他先傳訊息跟媽媽說了,再取消剛下訂好的泡菜訂單,把瀏覽器內所有東西都清除掉,繼續上最後一堂課。今天不是練習日,這種日子原本是他自己去學校帶妹妹一起回家的,下課時就看見家裡的司機開著黑頭轎車來。閃亮亮的標誌,與其他學生家裡的車沒什麼不同,對大家來說都習以為常。金珉奎也只是問一句「今天家裡載啊」,就搭上車了。

 

不曉得是什麼事,讓父親上課時間就傳訊息來,他有點惱怒,惱怒父親這種行為。總是讓人困擾。若非父親,他們兄妹倆今天才不至於這麼疲憊,只能倚靠彼此而活。媽媽知道他不能來美國之後,看他說的原因,只是回傳「他總是這樣」。「他」指的是崔韓率的父親。

 

如果父親能夠知道羞恥怎麼寫,他們也不用看母親簽下離婚協議書、打包所有行李離開韓國。崔韓率從來不覺得自己與父親除了血脈以外有什麼相連的。

 

「所以爸你要說什麼?」崔韓率放下書包丟在沙發上,見父親在家裡依然拿著平板在處理公司的事,心裡泛起一波失落一波憤然。崔韓潔坐在父親對面的沙發,問,「爸爸,我們回來了,有什麼事啊?」

 

「要去吃飯嗎?」崔韓潔說。她前些日子參加音樂比賽,只有哥哥來捧場,好不容易他們樂隊得了第一名,以為爸爸要他們早點回來是要去慶祝,還期望會是上次那間有現場演奏爵士樂的餐廳。

 

「不是。」父親放下平板,揉了揉眼睛,說,「……不知道要怎麼跟你們開口。」

 

「……怎麼回事,公司有問題嗎?」崔韓率問。

 

「不。」父親說,「如果我說……我這裡有點小事情,有個要好的朋友,託我照顧她的小孩,住在這個家裡?」

 

崔韓潔肩上還掛著書包,聽了這些話,不太明白,看了一眼哥哥。

 

「……什麼意思?」崔韓率也回看她一眼,問父親道,「有人要借住在我們家嗎?」

 

「嗯。一個男生,年紀跟你一樣。」

 

「呃……怎麼突然,所以他為什麼要借住在這?」

 

「他媽媽暫時撫養不起他了,」父親說,「至少現在沒力氣養他了,我答應他媽媽替他出學費、生活費,所有的費用,直到他成年。如果他要讀大學的話,就直到他大學畢業為止。」

 

學費、生活費、所有的費用。崔韓率聽見這句話時,給這些詞劃上了重點,他不懂為什麼父親突然要「資助」一個朋友的兒子,就算是他們家的公司,也沒有贊助學生過的例子,而且這還是私底下的援助。如果只是一個好朋友的兒子,有必要做到這地步嗎?

 

「哪個朋友?」他問。父親的朋友他幾乎都認得,從小他再不願意,還是被父親拉著四處跑跳,父親身邊有誰他沒認不出來的,說出一個字他都知道是說誰。

 

「……你們不認識的──」

 

「是哪個叔叔或阿姨的?爸你的朋友的小孩年紀都和我不同吧?有上大學的也有剛小學的,如果跟我同年我一定知道是誰。」而且怎麼可能不被湊在一起被要求成為朋友。商政二代物以類聚,同齡的朋友不好找,若是有個同年生的他一定曉得。

 

「以前的朋友。」父親說。

 

「所以那個人……要來我們家住嗎?」崔韓潔問。

 

「對,樓上那間客房就給他用,他也已經辦好轉學手續了,下個禮拜就和韓率一起去上學。」

 

「長什麼樣子啊?」崔韓潔又問。

 

「一個男生。」父親對她說,「乖,先去放書包,洗手去吃點心,今天爸爸買了草莓乳酪。」

 

「好。」崔韓潔揹著書包回到房間去,喜孜孜地踩上樓梯,還哼著小曲調。

 

客廳只剩崔韓率與父親。他察覺到,或許父親是想支開年幼的妹妹,留他說點話,話鋒轉得這麼硬他一下就知道了。

 

「……韓率,不要生爸爸的氣,我事先也不知道這件事。」

 

崔韓率靠在沙發後面,看也不看父親。他不願那樣想,但他認為父親接下來說的話都已經猜到了,而且就是一直以來,他與父親有嫌隙的原因。父親那番話,與其說什麼都沒透露,不如說是不打自招。

 

「是爸爸以前認識的人,」父親說,「是她的兒子。」

 

猜是猜到了,也常在心裡做好準備,但崔韓率一直都希望這是假的。他一直記得媽媽在律師事務所與人討論這些事,幸好律師會說英文,他才不用直接聽到那些事情,關於爸爸背著媽媽做了哪些事情,那些傷害他們全家的事情。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父親愧疚的臉,就算那張臉疊上一萬個苦悶他也不想直視,說,「她的兒子?你跟她、那我跟他……──」

 

「這不知道,我沒有驗過。」

 

「你說他跟我同年,」崔韓率皺著眉,他感覺自己的聲音急了,說,「所以媽媽還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就已經跟她──跟她……」

 

「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快就跟她斷了關係,也不知道她有孩子,」父親摀著臉,說,「她可能同時也跟其他男人──」

 

「可是你當著媽媽的面這樣做!?媽媽一直到我十歲前都那麼信任你!?」

 

「小聲點!別讓你妹妹聽到!」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們?」

 

他抓著書包帶子,看著父親急欲辯解的臉,雙眼撐得眼白都花了,不想相信父親剛才說的所有話。他也不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父親背著媽媽又在外頭亂搞。先前已有過許多案例,沒想到還殺出一個跟他同年的私生子。媽媽懷著他的時候,同時外面又有個女人懷著父親的骨肉。

 

「他真的是你的小孩嗎?」崔韓率問,他全身抖個不停,像等待宣判行刑的人一樣。

 

「我不知道,沒有驗過DNA,也不打算驗。」

 

「所以爸你是出於愧疚嗎?」崔韓率問,「……為什麼突然要,這樣做……」

 

「我說了,他媽媽現在沒能力撫養他,」父親躲避他的視線,解釋道,「但是她找不到人能幫她,親戚也剩沒半個,只好找我了。」

 

所以是個拖油瓶嗎?崔韓率想。隨即他甩掉這個想法,覺得再怎麼樣都不能這樣說話。

 

「我讓他先去買點日用品,現在應該回來了。」

 

說曹操曹操到,門口傳來電子鎖解開的通知音,家裡的幫傭馬上過去門口。腳步聲還有說話的聲音順著迴廊爬進他耳朵裡,崔韓率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見到他,心裡抗拒想要走開,但是又止不住好奇心,想知道是哪個人,這樣打破了他的日常。

 

「這個我拿就好了、你趕快去見先生吧!」

 

「欸不行!這我自己拿就好為什麼要麻煩妳──」

 

幫傭與那男孩的聲音。兩人似乎在爭論些什麼,但在迴廊的盡頭嘎然而止。崔韓率走到樓梯邊,靠著欄杆,看見他。

 

是喝水瓶座的人。崔韓率想。

 

那個喝水瓶座的男孩抱著剛從百貨公司買回來的床單組,與崔韓率四目相對,抱緊了手上的東西,幫傭趁機抱走他的床單組。

 

「啊……那個,」男孩說,「……您好,我,我是夫勝寛。」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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