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晚點寫。

 

 

 

 

雨水不是直的#16

 

 

 

 

 

 

 

 

 

洗了一個熱水澡,把身上的髒水都洗掉,近年工業排放廢氣愈來愈多,雨水沒有以前乾淨了,沒撐傘就走在雨中很容易沾上髒東西。權順榮把他傷口清理一下,生理食鹽水清洗過,露出傷口,一道小口子,沒說多深,但看見皮肉被刺破還是怵目驚心。

 

「OK繃不夠大……」權順榮喃喃唸著,翻找急救箱,什麼都沒有,只好回去原來的家,找到工廠裡的急救箱。因為是擺在工廠裡的,為了應付緊急的大型傷害,裡面應有盡有,他把紗布壓在塗了碘酒的傷口上,用繃帶一圈一圈纏起來。

 

工廠多少會出點意外,以前他也幫爸爸或其他員工包紮,手再笨也會一點技巧,只是他沒想到有天會幫全圓佑包紮,而且還不是工安意外,是他自己割傷的。應該送去醫院的,或至少去診所,但是全圓佑說他包紮就好了。

 

手指在紗布周圍輕撫,確認沒有再出血後,權順榮稍微放心點了。

 

「我去做早餐,」他爬起身,聲音裡還有點點哭音,「你不要亂跑。」

 

說著,拿一條毛巾披在全圓佑頭上,要他擦乾別著涼了。

 

全圓佑抓起毛巾,就是一陣亂擦,根本沒在管有沒有把水擦乾,頭上的水珠紛飛亂噴,衣服倒是乾爽整潔,一個熱水澡後他清醒多了,因為配上權順榮失控的哭聲,在小浴桶裡他嚇得不輕,明明在洗澡的人是他,權順榮捏著浴桶的邊緣哭著,把自己都哭出一身水。沒想到人的眼淚可以這麼多,簡直比天上的雨還豐沛。他頓時不知道權順榮為何而哭,是為了他魯莽的行為?還是為了沒法殺死叔叔?還是他可以往好的方向想,是因為權順榮怕他從此消失?

 

無論是哪個都無濟於事了。

 

殺人罪不知要判幾年,傷人罪應該也好不到哪去,而且對方跟他非親非故,也沒有什麼可以減輕罪刑的理由,只是因為對方是曾經傷害權順榮的人,但這理由絕對不會被採納考量,而且還會讓信任他的人放棄他。清晨時權順榮八成又醒了,不然不可能趕在他犯下錯誤前到來。

 

他們撐著那把黃色的傘慢慢走回去。雨下得愈大,他們就走得愈慢。權順榮勾著他的手臂,貼在他身邊,沒人走快也沒人走慢,兩人像是連體嬰那樣走回學徒宿舍。這時間這雨,街上沒有任何一個人。

 

他們該怎麼辦。那個人會無事一身輕,回去他的城市逍遙去,而他們會在這個一年有八個月下雨的地方,困在自己的地獄裡。他沒辦法親手了斷那個人的性命,都是因為權順榮怕他出事。權順榮沒錯,可他受不了這樣,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他才不管什麼正義伸張的,他只是想讓所有的一切都有個明確的原因。

 

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可還是會遇到這樣的事。他們只能自己躲起來等一切過去。

 

早上八點半。權順榮熱了昨天的湯,煮了一鍋飯,早上就隨便用昨天的剩菜解決,他還煮了咖啡,沒牛奶,只好加糖,用剩下的奶精湊合。太陽出來了,雨水漸漸停止。父親敲了門,說警察有事要問他們。

 

「什麼警察?」權順榮心裡一緊,說,「來幹嘛?」

 

「……你過來就是了。」

 

從父親陰沉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東西,只聽說警察來訪,權順榮手指止不住顫抖。

 

「圓佑,爸爸要我們過去……警察來了。」

 

兩個警察在木工廠附近等著,一男一女,人高馬大的,表情相當嚴肅,才早上八點,鈕扣就已經扣到最上面,一點也不馬虎。

 

「權順榮先生?」男警察問,「你是權師傅的兒子沒錯吧?你又是誰?」他指著全圓佑。

 

「我徒弟,」權師傅說,「住在我家。」

 

「……好,我來這邊只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

 

稍早,凌晨三點多的時候,根據線民的說法,在自來水廠後面一間小屋裡有個非法賭場,正在進行賭博活動,總共四個人,警方以現行犯逮捕,其中三人落網,已經載回警局了。另外一人在追捕的過程中逃脫,跑得極快,警方沒開槍,一個腳程快的年輕警察追上去,逃走的男人竟跳下自來水廠的排放大圳。當時雨勢極大,男人也許認為大圳裡的水足夠,可以把他沖走,但跳偏了,摔在旁邊的水泥地上,頭部重擊,送醫急救後不治。

 

調查過後發現他並不是本地人,戶籍在首爾,最近來這渡假,找到的熟人就是權順榮的父親,發現死者還是他表弟。

 

「死了?」權順榮捏緊全圓佑的衣襬,問,「真的死了?」

 

「是,」男警嘆一口氣,說,「我很抱歉一大早就通知你們這個噩耗……」

 

「連戶籍都遷了啊……」權師傅說。

 

「爸,」權順榮說,「……你還好嗎?」

 

「……怎麼可能好……」權師傅長嘆一口氣,低下頭,暗暗啜泣。

 

「總之,希望你們可以協助我們警方處理後續一些事情,」女警說,「之後就麻煩你們了。」

 

「他怎麼會遇上這種事……」權師傅說,「就算是賭博也罪不致死啊……他做了什麼……他是個好人……」

 

這句話像槌子一樣重擊權順榮的後腦,震盪餘在,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父親,想要在這就把事情都抖出來。叔叔是怎麼傷害他的,又是怎麼讓他人生分崩離析的,父親全都不知道,還以為叔叔誤入歧途的善人。

 

叔叔死了。權順榮先是腦袋一片空白,再來是錯愕,欣喜的情緒直到父親為叔叔哭了之後才出來。他感到喜悅,同時也為感到喜悅的自己感到惶恐。鮮活的快樂與陰暗的恐懼交雜在一起。

 

「晚一點我們得去醫院看你叔叔……天啊……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權師傅還在悲傷,然而他是一點也不想見到叔叔的屍體,他甚至開始想像叔叔的屍體會多悽慘狼狽。

 

「我們要替他辦個大喪禮,」他哭著說,「出了這事也不能風風光光地走,但至少要請全部的親戚出席,天,我不知道怎麼跟他爸媽講……」

 

「順榮,你現在再怎麼討厭叔叔,你是人家的外甥,人家也疼過你,還是要──」

 

「不要。」權順榮說,「不要。」

 

「你說這什麼話──」

 

「師傅,您冷靜點,」全圓佑見氣氛不對,趕緊拉開權順榮,對權師傅說,「……請不要錯怪他,我是說……我們有話跟您說。」

 

×

 

「順榮!三桌加點一份鮭魚冷盤!」

 

「知道了──」權順榮從炎熱的白日夢中醒來,晃晃頭腦,從冰箱裡拿出生菜、煙燻鮭魚片、番茄、洋蔥、乳酪乾和他自製的醬料,準備下一道料理。雨季一走,花季馬上就來,觀光客也變多,根據鎮公所的統計觀光人數還上升了。因此餐廳也加開一個露天區域,好讓想賞花的客人可以用餐時就能賞花。

 

工作量也隨著來客量變大,但權順榮不覺得累,最近老闆才說給他加薪,刷開帳戶時看到那數字,所有疲憊都沒了。之後等新人來,他就要申請特休跟全圓佑出國去玩。窩了一個冬天,手腳都被凍得忘記怎麼動了。

 

新來的廚師是個高高的孩子,聽說是偶然在網路上看到這間店,找了個假期來這渡假時愛上了這間餐廳,某天就扛著行李出現在店門口說希望能來這工作。權順榮心想也真奇怪,怎麼來這種鄉下小地方當廚師,但看他閃閃發光的眼神,跟大廚討論了下,決定收為徒弟。

 

冬天的時候找到了雪花。他們從釜山回來時,在車站外的花圃發現了雪片蓮。一小朵一小朵,雪藏在白色裡,頭垂得低低的。全圓佑撐著傘,看見白色的花在雪裡開了一片,問權順榮這是什麼。

 

『雪片蓮,』權順榮蹲下,細瞧狀似害羞的花朵,說,『已經完全是冬天了。』

 

『都下雪了。』全圓佑說。

 

『它有冬天的也有夏天的,』權順榮說,『車站每年都會種,接近夏天時就會換成夏雪片蓮。』

 

『番紅花呢?』

 

『番紅花在圖書館。』

 

『是喔。』

 

晚上七點多,車站的人理應還多,但天氣冷,所以大家下車後就匆匆返家,沒人想在雪夜裡逗留。除了車站人員外,僅他們兩個站在外頭,一輛個人計程車在他們不遠處走得很慢,看兩人都沒要搭車,才放棄了,往別處開。

 

權順榮突然說,『雪一開始是沒有顏色的。』

 

『嗯?』

 

『雪沒有顏色,』權順榮說,『它就向其他的花問,可不可以分給它顏色。』

 

『……然後呢?』全圓佑挑起一邊眉,饒有趣味等他說下去。

 

『但是沒有花想要給雪顏色,雪很失望,』權順榮說,『只有雪片蓮說它可以分給雪它的顏色,所以雪從那時候開始就有了顏色。雪片蓮也才能被雪包圍住而不被凍傷。』

 

『這是什麼民間傳說嗎?』全圓佑問。

 

『小時候聽媽媽講的,那時雪片蓮更多。』權順榮輕輕地說,『不覺得很棒嗎。』

 

如今回想起來,全圓佑覺得權順榮真是太溫柔了,怎麼可以如此溫柔,還記得這些故事。就連又硬又冰冷的雪都會有臣服溫柔的時候。受過傷的人還可以這樣柔軟,被傷害過仍相信這些好小好可愛的故事,從前的他是不會相信的。

 

「我要下班了。」權順榮說,這天的營業額很高,明天要交由新人去做,他的休息日就是要拿來好好浪費的。他要跟全圓佑去看花,花季來臨後他們都還沒時間去看,開學的季節,又有一批新的家具,全圓佑忙得不可開交。

 

叔叔的喪禮過後,父親就不再拿這事煩他。當父親知道他曾經被叔叔侵犯過後,似乎有什麼東西也隨之崩潰了。權順榮原本想把這件事藏到死的,但這情況迫使他坦白。而他其實也沒講全,只是把最底線的事實攤了出來。

 

他當然沒有講原本全圓佑還要去殺了他。這不可能講,他怕全圓佑被父親誤會是什麼反社會人格,但是父親的反應也沒理智到哪去。不可能。他只是覺得要講出自己過去的事情很羞恥,他的身體就是這樣被汙染的。但全圓佑一點也不認為那是汙染。

 

「你要去賞花嗎?」甜點師問。

 

「對呀,」權順榮看著天空,雲變少了,外面很涼爽,「要跟我親愛的愛人去。」

 

「啊?」

 

「沒什麼。」

 

權順榮笑了一下,拎著包包走出餐廳。晚上十一點了還是可以看到一些遊客在外頭散步,他們有說有笑,討論著哪裡的花漂亮。僅僅三、四個月的乾季,他們也只能體會到這些。餘下八個月的雨水,他們不會來。

 

但他早就習慣了。雨水只是在該來的時候來,而他選擇留在這裡。這只是一個必然的結果。若哪天他和全圓佑離開了,那也只是必然。

 

仲春的夜晚微涼,徐徐冷風在吹,他披上襯衫,慢慢走去公車站。他想,現在的全圓佑跟剛來的時候完全不同了。笑得多、吃得多、說得也多,也開始會講些無聊的笑話了。雖然旁人斥之無趣,但他總笑得開心,他是打從心底喜歡全圓佑的笑話。

 

「我跟你說,你明天要穿新鞋子,一定要穿,不然我不帶你去看花,」回到家後,權順榮馬上蹭過去。

 

「……為什麼啊?」

 

「這樣就可以情!侶!鞋!了!啊!」權順榮搖著他的肩膀,說,「不要再穿那雙帆布鞋了!」

 

「知道了啦。」

 

權順榮不久前買了雙球鞋給他,還是限量版的,正當全圓佑說怎麼買了限量版啊,沒買給自己嗎的時候,權順榮從背後變出另一雙球鞋,洋洋得意地說是是不同顏色的,但同款式,很難搶,是靠他三寸不爛之舌和死纏爛打跟店家搶先下訂的,說這是要送給「女友」的生日禮物,要店家一定幫他留一雙。店員在登記尺碼時,還偷偷想說這一定是個大個子女友,尺碼居然比訂購者本人還大一點。全圓佑聽了只是一笑,把球鞋好好收在櫃子上,始終沒拿出來穿,怕一穿出去就弄髒了。

 

「鞋子就是要穿,」權順榮氣呼呼地說,「怕弄髒就沒意義啦,我寧可你穿得超髒,也不要你乾乾淨淨像擺在神壇上。」

 

「神壇咧,」全圓佑幽幽道,「最近天氣才轉好啊,之前下雨地上都是泥巴耶。」

 

隔天一大清早,權順榮就起床,簡單梳洗一下,去給爸爸做早飯了。簡單的白飯配海苔,一盤涼拌海鮮,一碗昨天剩下的蔬菜湯,清淡爽口的一頓。準備給全圓佑和自己的則是三明治和咖啡。全圓佑跟著他之後醒來,換好衣服後,把被子疊起來,洗衣籃裡的衣服丟進洗衣機裡。

 

全部準備好後,兩人換上鞋子,一模一樣的要出門去。

 

「爸,」權順榮對著門內的人說,「我們出去了──!」

 

今天的天氣比之前都好,太陽又大又亮,氣溫也變得暖和了,權順榮查好觀光公車的時間後,帶著全圓佑去另外的公車站,要到統一的出發點去,要走一段路。期間兩人就聊著昨天的音樂節目、沒破完的遊戲關卡、新出的漫畫、最近讀的書在講什麼和一些無聊的新聞報導。

 

路上也有幾群不同的人馬,都朝著公車站的方向去,想必都是要去賞花的。觀光公車一開就是四十分鐘以上,可以選擇坐在露天座位,也可以避開陽光坐車內。權順榮說一定要坐露天的,可以看到那條比海還大的河。

 

「上次搭已經是高中的事了,」他說,「後來就沒人陪我去搭了。」

 

「唸大學時沒有?」

 

「寒假從學校回來時花還沒開,暑假正在下大雨,後來回家也沒跟大學的人連繫了,高中朋友們都去了外地讀書。」權順榮本來還是有點失落的語氣,隨即轉過頭來,開心地說,「不過現在你可以陪我來啦。」

 

「嗯哼。」全圓佑挑眉看他,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讓權順榮有點不高興。

 

「開玩笑的,」全圓佑說,「陪你來。」

 

排隊上公車後,權順榮筆直朝著最後面的座位去,兩人坐在後頭,其他人都散布在前方。車掌小姐上來,拿著小小的麥克風說,即將啟程,請各位乘客繫好安全帶,我們準備出發。

 

很多花的城鎮,這是雨季初來時,全圓佑不會相信的事,現在看來都是真的,而且還真實到有點虛幻,他簡直不敢想像會有地方開這麼多花,那些有名字的、沒名字的,奇妙形狀的、無法言喻的色彩與花叢,像是浮在天上的花海似的,所有顏色飛進眼裡,在心裡開了好多他無法言喻的花。今天還是水藍色暈開的天空,格外乾淨。

 

「很漂亮吧?」權順榮湊在他耳邊說,「不過還是沒有我漂亮啦。」

 

全圓佑忍不住笑了。

 

他也湊過去,咬了權順榮脖子一口,然後笑得像隻偷得肉骨的小狗,鼻子都皺起來。權順榮有點欣喜又有點驚訝,摀著脖子對他說回去他完蛋了。那瞬間權順榮覺得自己忽然懂了什麼。他拋出去的一切都有了回音,他的孤獨都在頃刻間煙消雲散。那既是本能又是學習來的。他突然覺得自己不只是自己而已。都是因為全圓佑,他的慾望每天膨脹增長,愈來愈貪婪,像隻小蛇,最令人開心的是,偏偏有人要那麼用心地飼養他。

 

權順榮抱住隔壁的人,緊緊地抱,呼吸他的呼吸,把自己的所有都給出去,然後他感覺自己接收到了什麼。在被其他人發現前的五秒間,全圓佑就只是抱著他,以同樣的力道,相同的呼吸頻率。兩人像海裡的鯨魚一樣,不開口也說了好多話。

 

他深深吸一口氣,決定就是突然變天下起暴雨也不放開手了。而他知道對方也是如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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