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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不是直的#15
用冰箱現有的食材,簡單煮了一鍋泡菜湯,催促權順榮喝下,喝完後就去睡覺。他發現冰箱裡沒什麼菜,就把剩下的香菇、豬肉和黃豆芽都加進去了,這碗泡菜湯和權順榮的比起來差多了,一個男人獨自在外能做出的口味,不好也不壞,泡菜是泡菜,豬肉是豬肉,並無再多。但權順榮乖乖喝了兩碗,張嘴時嘴角隱隱作痛,忍痛喝完後,自己翻了急救箱,找到最小的防水OK繃再貼上。
「冰敷。」全圓佑敲下製冰盒裡所有冰塊,用毛巾包起來打結,貼在他腫起的那邊臉頰上。
「好冰!」毛巾接觸到臉的一瞬間,權順榮被突如其來的刺痛嚇著,躲開冰塊,全圓佑卻將冰塊直直壓在他臉上。
「拿好,五分鐘後才能拿下。」
「好冰……」
「你貼到嘴唇上了,」全圓佑撕掉剛貼好的OK繃,對準傷口後重新貼上,「好了,你這幾天大概只能吃小口飯。」
「嗯……」權順榮摸著嘴角的OK繃,一點皺褶也沒有,貼得很平整,用力去壓傷口的話會有點刺痛,「好痛。」
「別碰。」
「是嘴巴裡面……」
從剛才開始就覺得嘴裡有點刺痛,喝湯時沒感覺,等到刷牙了才覺得哪裡不對勁。全圓佑伸手,拇指壓著他的下唇,輕輕扳開,微弱的日光燈下看見了口腔內有點小破皮。
「看來是牙齒劃破的,」他說,「傷口不大,明天去買口內用的藥膏就好。」
他先回來這裡後,原先打算就去睡覺的,但全圓佑還在家裡和父親吃飯,想著要等他回來,就在客廳裡玩手機。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時,他跑過去迎接,出現在門口的卻是叔叔。叔叔帶著和煦的笑容,像是見到分離許久的情人,嘴角兩邊大大上揚。權順榮跑回客廳,他聽見腳步聲進來了,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防衛,跑到廚房時,叔叔已經進到廚房來了。權順榮還來不及抓窗邊的刀子,把鍋子都推下流理台,地上都是鍋碗瓢盆寸步難行,叔叔踢開鍋子,抓住他的領口,扯下、甩一巴掌過去。那巴掌痛得他以為是拳頭,讓他頭有點暈,一時出現耳鳴。
他趴倒在桌上,趁著這時躲去桌子後,雙手抓著桌緣,想著是該往前推,還是伸手去拿遠處的刀子。刀子是新買的水果刀,很小,但是很利,只輕輕一劃就割破晚餐的豬肉了,而且一不小心他可能會弄傷自己。雙手抖個不停,權順榮不曉得他到底,該怎麼辦。恐懼與憤怒與慌亂在同一時間佔據他的身體,把所有的思維都趕跑了,他的理智煙消雲散,眼眶撐得極大,感覺自己的意識已經跑了。
然後全圓佑回來了。
再後來就這樣了。
他躺在床鋪上,用舌頭去頂嘴內破皮的部分,小小刺痛著,現在平靜下來後,反而這些小而難受的痛覺都回來了。嘴角和臉頰都有點抽痛,他把自己縮成小小的,窩在床鋪的左邊,等全圓佑洗澡出來。
今天非常的幸運,全圓佑回來了,他才能免於更多的傷害。在叔叔面前他已變成一個廢人,不敢反抗,不敢動手,簡直比十幾歲的自己還無用。他翻身,被打的那一邊臉貼著床鋪,今天的雨比之前都更加暴烈,回過神來,窗戶都是雨水拍擊聲。他快聽不到浴室的聲音了。
他無法不想起叔叔是怎麼壓在他身上進出他體內的,每回想一次身體都像被撕裂一樣,有什麼東西從深處被搗壞了。零件散失,錯了位,所有管線都連接錯誤,從那時開始他就壞了。他維持這樣的毀壞活到了二十三歲,然後遇到了全圓佑。
遇見全圓佑是好事嗎?
自從遇見他之後他想起了更多事。
拼圖被一塊一塊湊起,記憶慢慢迴游,他鎖起來的盒子被打開。
全圓佑真是個好人。他看錯很多人,可是他就是知道,全圓佑是個好人。就算不是好人,也是他喜歡的人。
被愛著的人都有赦免權。如果全圓佑對他做了不好的事,他大概都會原諒吧。但叔叔不是,所以他不會原諒叔叔。可他更不想自己像個廢物一樣躺在床上舔傷口,一點反擊也做不到,還要等全圓佑來救他。動物尚會學習如何脫逃敵人,他卻連呼救都學不會。
他今天忘記洗澡了。覺得身體好髒,但是全圓佑還在浴室裡,又叫他早點睡。有點陷入睡意朦朧的狀態,但他想了想,還是起身。
「……幹嘛?」沖完頭上的泡泡,全圓佑注意到浴室門開了,權順榮倚在門邊。
「我今天還沒洗澡。」權順榮說。
全圓佑把水關掉,抹掉臉上的水珠後,說,「進來洗?」
權順榮起先有點畏畏縮縮,要脫不脫的,手指在衣角都捲了幾層,好像在床上跟全圓佑做愛的他是個淫蕩的魔魅、下床後就是聖人,全圓佑受不了他這樣拖,將他拉進浴室裡掀起他的衣服。
一點情色感也沒有,真的只是要讓權順榮洗澡。全圓佑沒有與他共浴過。兩人睡過無數次,但全圓佑始終沒有想過要和權順榮一起洗,總覺得那是在打擾他。或許是太唐突,權順榮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站在蓮蓬頭下把自己全身都打濕,沒發現水轉太熱還燙著了。
全圓佑不說話,就把洗髮乳抹到他頭上去,要他別亂動,小心泡沫跑進去眼睛裡。權順榮低著頭默不作聲,雙手不知道要擺哪,僵在空中等全圓佑給他洗完。
「……我還是自己洗就好了。」
「嗯。」
「你先出去啦。」
「是我洗到一半你進來的耶。」
「……抱歉。」
全圓佑突然吐一口長氣。
「我沒要你道歉。」他說,「你該改掉動不動對我道歉的習慣。」
說著,就轉開水龍頭讓水沖掉他頭上的泡沫,權順榮閉起眼,感覺到溫水在頭上滑開,一隻手在頭頂上摸來摸去,指尖時而輕時而重壓在頭皮上,權順榮撥掉臉上的水珠,看見對方的身體。平時看不出來,沒想到水滑過身體時會在全圓佑腹部上走出水路,權順榮突然笑了,伸手去抓他的腰。
「幹嘛。」全圓佑說。權順榮聽出來他聲音是帶著笑意的。
「看不出來你身材這麼好。」權順榮說,伸出手指在他腹部肌肉上戳。
「你看那麼多次,今天才說,」全圓佑說,「是不是太遲鈍了。」
「我平常都注意比較下面的地方……」
「靠。」全圓佑笑了一聲,手指一彈把水珠潑到他臉上。
全圓佑第一次洗這麼久的澡,足足花了快半小時,這半小時間不是互相戳臉頰肉就是吃對方豆腐,權順榮被他逗得格格笑不停,眼睛都瞇起來了。水都快涼了還在沖,絲毫沒注意到時間已經過了半夜。權順榮今晚沒有用刷子把自己身體刷破,也沒有瘋狂清潔自己的身體,今晚他的皮膚沒有像以往那樣紅紅的。
洗完出來後,看見權順榮嘴角的防水OK繃早掉了,於是又找了一個新的給他貼上。
「不知道我爸有沒有說什麼……」權順榮說。
「他喝醉了,」全圓佑說,「醉得連站都站不起來。」
「……跟那個人?」
「你該睡了。」全圓佑說,然後在他嘴上親了一下。
×
然後他點了一根菸。雨水充足的夜晚,滴答聲沒停過,連連打在窗玻璃上,他看植物都喝了足夠多的水頻頻要吐,月娘早已消失。打火機差點失靈,噴出一團小小的火花,他讓菸頭停留許久才點上,但點燃時早已消失興致。悶氣吐不出,還被潮濕的天氣阻撓。
權順榮不要他抽菸,他也不過偶爾才抽一下,抽菸是學來的,他照著做這動作,以為這樣就能學得那些前輩們傾瀉苦悶的方法,但學不得。他還是照做,希望能夠練習成習慣,習慣成自然,現在看來他大概就是不會。這不是他的方式。
睡不著。
他躺在右邊,從凌晨一點開始,就聽見權順榮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的聲音,棉被磨蹭聲,難受的呻吟。睡前權順榮先吞了一整顆安眠藥,早預言接下來的大半夜會是難過的一晚。全圓佑聽見了,床單漸漸被冷汗浸濕的聲響,窸窣窸窣,像蟲子一樣,爬上他的肩頭,把他的耳朵堵住。
權順榮醒了,然後又睡著了。期間又吞了第二顆安眠藥,而他裝作沒醒來。
清晨四點的時候他打開窗戶,露出一個小縫,讓空氣進來。潮濕的呼吸與他越發沉重的心跳聲對上拍子,細胞是雨,血也是雨,日子也是雨,既冰冷又一直做無謂的增長。全圓佑慢慢理出頭緒了。他忽然在思考權順榮的事,還有他們兩人的事。好像這些事件推了他一把,逼迫他做出選擇或行動。
他見過大大小小的悲劇,在邊界徘徊的那些女人身上,或是在那些男人身上,無一倖免的,每個人都有機會變成悲慘事件的一部份,被悲劇吞噬,被惡抓住他逃亡的衣角。但是那都不在他身上。就算他見識過無數的悲劇,他還是無法切身體會,直至悲劇的一部份出現在他身邊。
能得到一個人的信任讓他受寵若驚,尤其還是來自一個他因為莫名的情感而重視的人──儘管他不想承認,但那似乎已定局──更讓他心裡繁亂,有誰從中把弦挑斷了。權順榮還真不應該,偏偏要向他告白,偏偏要對他說好多的喜歡,偏偏要給他那麼多又甜又膩的愛。把自己搗壞了也死撐著那蜜糖的顏色把他整個人都泡進蜜裡一樣疼。
就是疊疊樂也都有墜落再重新開始的機會,他還可以重來。他有無數個可以重來。而他意識到這點了。權順榮給他最多的除了愛就是那無數個重來的機會。包括他那有點傲嬌性格的嘴硬。
他忘記說了,權順榮煮的飯很好吃。
菸灰掉在地上,他趕緊抹掉丟進垃圾桶裡,要是被看見了准被唸一頓,說什麼不要抽菸啊或是很臭啊之類的。菸頭的螢光在黑夜中暗自亮光,月亮的微弱給這雨夜添上了好多陰影,他不得不點燃香菸假裝這是道自然光。
窗縫吹來涼風,有點冷,但他不打算關上,不然菸味就無法散去。他必須在權順榮醒來前讓菸味散掉。
不曉得安眠藥的效用有多強,但他希望能久一點,至少今晚讓權順榮好睡,醒來後再面對其他事情。他已經想到了,那之後的事。這次之後他重來的機會會變得很少,少得不行,大概只有去死才能挽救這一切。而權順榮會很恨他,恨他為何要這樣做,他們好不容易可以在做愛之外親吻了。
他跟弟弟說了錢都拿走,不要每次都拿一點、拿一點,全都拿走了。而之後可能不會再給錢了。弟弟問為什麼,聽他不答,只用有點懊惱的語氣說他之後會盡量省花費的,舅舅會幫他。全圓佑想,他該解釋嗎?
是他的錯嗎?
以前的事都不是他的錯,但不幸依然降臨在他身上。可這次將是他自己招致的罪,所以他欣然接受了。
如果要能這個來向權順榮證明「關於全圓佑有多喜歡權順榮」這個題目那希望會是滿分。全圓佑這麼想,然後笑了。
他捻熄根本沒抽一口的菸,丟進變成水坑的院子裡,關上窗戶,讓電扇慢悠悠地轉,這樣的雨天他應該開除濕的,忘記了,所以他現在開了,至少從此刻開始房間內會乾爽一點點。他想就算只有微小到肉眼無法瞧見的改變也必須做,否則他將會錯失許多,包括重來的機會。
不知道師傅今夜是否醉到睡過去了,但他透過窗戶,很確定丁先生晚上出去賭博了。依照師傅說的,在鎮上某一處私家的非法賭博聚所,因為鄉下沒什麼娛樂,男人們多是除了酒就是賭,而且還是大手筆的在押賭金,所以每晚都幾家歡樂幾家愁。那都是聽來的,但全圓佑知道這可信度很高,所以他敢押。
剛才已經把廚房都收拾好了,鍋子擺回去碗櫥裡,碗筷收回筷架中,抹布晾在窗邊,刀子好端端地躺在刀架中。那把新的水果刀,權順榮握在手裡卻不敢刺,他想權順榮終究是權順榮。而全圓佑則快不是全圓佑了。
雨季也不是那麼差。他忘記對權順榮說這句話了。說不定他還得感謝這個雨季,是雨水把他帶來這的。乾季快來了,等到乾季一來,花季也會隨著綻放,到時觀光客也會湧入這個城鎮,就如同他初來乍到時。雨水餵養了整個土壤和他與他。
反正他從出生後就沒嚐過什麼可稱為是幸福的時刻,只有短暫的幾個月權順榮給了他從前不可能、未來也不可能得到的一切。但他好像沒給權順榮什麼,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甚至連感情也沒給過。
如果權順榮未來回憶他會先想起哪些?
他突然害怕起來了。
但不做嗎?回去嗎?
所以他抽起那把水果刀。
他換上黑色的T-shirt,是他自己原有的家當,並非來這之後買的衣服。黑色T都穿得舊了,領口有點鬆垮,但是黑色的衣服總比白色好吧。又穿上外套,黑色的衣服和黑色的外套,與他日漸慘白的臉色。玄關鞋子被他踩得亂七八糟,自己的那雙帆布鞋上都是泥巴,白色的部分都變成灰褐色的,鞋子還有點濕,但他不在乎,拍掉泥沙後穿上,繫好鞋帶。權順榮說過要帶他去買新的鞋子,可以跟這雙替換,但他還是沒買。
忘記了。下次得買一雙新的。
×
吞了第二顆安眠藥,作用還是不大,權順榮又醒來第二次。這次他不是在冷汗與極度的懼怕中驚醒,是因為焦慮而醒來。夢裡有什麼東西催促著他,不,也不是夢,他只是陷入了既深沉又淺短的睡眠中,一點震動就晃醒他了。這跟以前的經驗差不多,慢慢回想,回想以前受到暴力時他的身體有了什麼反應。
一股沒來由的焦躁頂著他的背脊,把他翻過去,看見全圓佑的背影。
他在抽菸。權順榮一看就知道了。
不知道為什麼全圓佑在大半夜裡,坐在床邊獨自抽著菸,黑暗中裡他看不見任何東西,窗外的月光柔和無語,都是雨水的嬉鬧聲。他豎起耳朵,閉起眼,裝作真的被藥給安眠了,然後聽見全圓佑嘆氣,長長的一聲,比那夜更長。他想伸手摸摸他的背,但還是縮回來了,怕打擾這短暫的空白縫隙。
怎麼突然醒了?權順榮閉上眼睛,假裝睡著,偷偷以耳朵窺聽全圓佑的行動。他聞到菸味,又被電扇的風吹走了一點,可以看見灰白色的菸絲在空氣中飄。杳杳雲煙似的,好像夢裡會出現的場景。菸絲成了花,在黑色的月夜中小小的花苞也迫不及待地綻放。
裝作不經意地把手擺在另一邊床鋪上,床單涼了,看來全圓佑醒很久了。也可能根本沒睡著。但他睡著了,幾分鐘,幾小時,還是一瞬間而已,就醒了。那些安眠藥真的有用嗎?還是他該配酒?不過醒來後會全身肌肉痠痛,對,還死不了。
他不是真的想去死。只是在彼時的當下他所能想到的只有這樣。全圓佑大概也給他嚇得不輕,一下子什麼都亂了,但比起宛如爛泥的他還算理智有行動力。
至今他還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人生被搞得天翻地覆。明明什麼也沒做,也沒去招惹誰,他從十五歲之後就沒辦法正常了,在人世間才這麼短的時間就讓他死一次,還沒死成。他就跟普通人一樣,會吃會睡,有善意也有一點惡意,會逃避,會找藉口,會因為喜歡就去做某件事。還是因為他曾經在腦海中想過怎麼搶走朋友在舞蹈裡的中心位置,所以遭到了報應?他只是想問為什麼好人總是遇不到好事還盡碰上壞事。同樣的,他與他二十幾年的人生裡遇上了壞事,一定是因為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善有善報不是宗教的善意,而是人類笨得自以為人性本善,忘了在光譜上人類很少站在善良的一邊。
眼睛忍不住酸澀,他察覺那是眼淚的關係,就把自己埋進枕頭裡。
全圓佑起來了。
腳底板在地板上的聲音,走出了臥房,又回來了。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一次,第二次。又走出去了。
去哪了?
權順榮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豎起耳繼續聽。他不敢抬頭或起身,生怕驚擾對方,但是又好奇得不行,兩隻圓眼珠在黑夜裡格外顯眼,靈靈地轉,可什麼也沒看到。只聽見了一點動靜,就方位來判斷,大概是廚房。有什麼東西互相敲響,劃出一聲冷冷的切聲,好像風吹過門楣一樣,咻地進來了。
然後開門聲。關門聲。
清晨四點多。
外面下著大雨,天空藍了一半,遠處角落有一點光,不亮,這時天色還有點昏暗,看不清,但是路燈已經熄了。權順榮起床,走到衣櫥那一看,衣服有點兒亂,好像剛翻找過。他摸出幾件全圓佑的衣服,都是洗好的,新的。
說好要再給他多買幾件衣服就偏不要,還有鞋子。他那幾件衣服雖然保存得好但也夠舊了,權順榮想,明明就是個衣架子,偏要把自己弄得悽慘潦倒的。外套也是那一千零一件。
走到廚房去,剛剛聽到他好像在這擺弄什麼,發出了鏗鏘聲。權順榮注意到客廳裡的時鐘,分針與時針接吻過,四點二十二分。這時間是什麼時間?
是出去幹嘛了?權順榮不禁擔心起來,這樣的雨天裡,不曉得有沒有帶傘。到玄關去看,傘架有兩把,一把他的,一把全圓佑的。
鞋子少了一雙,黑色的高筒帆布鞋。他的球鞋在旁邊,被擺得好好的,腳尖對門,讓他可以在玄關就套上。他回到屋內,手指不自覺地扭在一起。他不敢去想這個時間,全圓佑為何什麼都沒帶就出門了。氣象預報還沒開始,時間太早。這是個無人會出門的清晨。雙手撐在流理台上,看著窗外的雨水慢慢滲透進紗窗。
雷聲乍響。
他心裡害怕起來。流理台上有幾顆蘋果,是爸爸那拿來的,放兩、三天了都沒吃,怕是有點爛掉,乾脆拿去煮了泡蘋果紅茶,不管全圓佑要去哪,總是要回來吧,那就早點做好早餐吧,反正他也沒睡意了。細心洗掉表皮上的蠟之後,他用水果刀挖出過熟的部份。
水果刀不在刀架裡。
記錯了嗎?昨晚有用到?還是全圓佑拿去用了忘記放回去?
權順榮捏著手心,拉開收筷子的抽屜,抹布上,冰箱裡,還是火爐邊,都沒有刀子。
不對。應該是他自己拿走了,他昨晚應該有用刀,拿去幹嘛了?削皮?切檸檬?還是他其實吃了一顆蘋果?權順榮把所有刀都抽出來,中華菜刀、中型的菜刀、削皮刀,沒有水果刀。
「……沒有。」
權順榮走到玄關去,腳步愈來愈急,他踩上自己的拖鞋,連鑰匙都忘記在哪了,又折回去房間,匆忙之中才想起是放在客廳桌上,他拿起一把雨傘衝出門。迎面而來的是一鍋從天生傾倒而下的冷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眼睛裡都是雨水,有光束從天邊飄來,他忽然不曉得自己在哪,該往哪個方向走。
全圓佑的足跡都被大雨沖散了,他分辨不出來東南西北。
到處都一樣,到處都是他的影子,權順榮抓著雨傘,在清晨雨水的大街上往背後看。水打濕了他的白T,什麼東西都沒帶,連手機也沒帶。但他沒時間回去拿了,朝著前方跑過去。
一點都不在乎大雨傾落,就算整個天空都被水淹沒了,他也會出門。全圓佑憑著記憶,回想師傅說的那個私人賭場,就在自來水廠的後邊一幢小屋。他知道會有很多人在那,說不定還會被制止,所以他得引人出來,引到後方山林去。或者就地正法……不對,那說不上是正法。
他該怎麼做才會讓權順榮心裡好受一點、晚上好睡一點?他不知道。他只想得出這個辦法。至少現在是這樣。
他把自己的手臂割破了一個口子,想證明這把刀的利度有多強,刀尖一次就是血水汩汩,和雨水混在一起了。水把他的血稀釋掉,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連包紮也沒有,就帶著一片血糊糊的往那走去。
來這裡後他胖了一點,本身就瘦,獨自一人生活時更是有得吃就算,也不在意吃好吃壞。權順榮好歹也是個廚師,每天變戲法似的給他變出好多菜。從西式料理到東洋懷石都可以,權順榮會問他今天想吃什麼,而他最常回答的就是那些家常菜而已。
現在他臉上有點肉了,權順榮說這樣才好看,均勻點,以前真是太瘦了,克難得不行,好像被虐待一樣。
要做嗎?真的該做嗎?
權順榮一定會哭。哭得很慘,哭得比雷雨還猛,全身發抖,蜷縮成一球。可是他沒辦法保護權順榮。
他想他等不到乾季來臨了。
不知道這個城鎮開的是什麼花,他忘記查了。他對花也不熟,只知道玫瑰向日葵波斯菊這類。權順榮說這裡有花季,會有很多觀光客來,等到花季來了,他要帶他去坐觀光公車,他們會經過這鎮上雨季時看不出來的顏色。草綠的灰藍的淺白的洋黃的和暖紅的。
會把所有雨水遮蓋起的都收盡眼底。
『不是這樣的。是因為有雨水他們才能長這麼好。』
『反正我不喜歡晴天雨。』
『為什麼?』
『因為不知道該因為下雨煩悶還是該因為陽光感到振作一點,我是說,嗯,比較有動力去工作。』
『我喜歡晴天雨。』權順榮說。『雨水會被太陽光照耀,折射後會發出很漂亮的光,很像白天的星星從天上飄下來。』
「全圓佑──!!」
全圓佑怔住,大馬路上,又是清晨四點多又是暴雨的,突然有人從背後大喊他的名字。他心裡一慌,想起藏在外套裡的刀,雙手握緊拳頭。
「你給我站住!」權順榮看著他的背影,在雨水中更狼狽了,骨瘦如柴的身板子,兩條比竹竿還細的腿,有些駝的背,在被他叫住後挺直了。
權順榮絕對發現了,刀子消失在廚房裡。他抿著唇,又咬住下唇。
「不是跟你說了嗎!?」權順榮扯著嗓子大吼,聲音破了點,在水滴中顯得單薄尖銳。
「我不是跟你講過很多次了嗎!?」權順榮嘶吼道,「……出門要記得帶傘啊!!」
全圓佑急忙轉過去,看見全身淋濕的權順榮,手裡握著一把黃色的傘。
「……雨下很大,」權順榮說,「不要忘記帶傘……」
權順榮大口喘著氣。
他拖著那把傘走到全圓佑面前,說,「……你看,都淋溼了,手機有沒有帶啊?要是手機泡水……我不要幫你拿去修……」
不知道是哭還是情緒激動的關係,權順榮的聲音像泡過水一樣,一個字連著一個字不斷。
「……喂,」權順榮見他都不說話,便拉著他的手說,「……回去吧?嗯?才幾點就出來溜噠……爺爺奶奶都沒你早醒啊……怎麼會有血?」
權順榮低頭看見自己的手掌都是血,還是艷紅的鮮,自己手上確定沒傷口,拉開全圓佑的袖子一看,有一道長長的口子,他嘴張著說不出話來。
「不小心,」全圓佑說,「劃到的。」
權順榮不作聲,圈著他的手腕,把手上的血都抹掉。傷口已經不太出血了。
「對不起。」他說,「我什麼都辦不到──」
「不行,」權順榮說,「……不行。」
然後他抱住他,環住他的肩膀,兩人身體緊貼彼此,除了濕透的衣服外還有一點溫度。
「……會有辦法的,」權順榮咬著唇,忍住自己滿滿的哭腔說,「會有辦法的、圓佑、我們會有辦法的……──」
「沒有,」全圓佑抱住他,說,「我們沒有。」
「有!」權順榮大喊著,掐著全圓佑兩隻胳膊,雙眼瞪著他的,「我們有──會有辦法的……全圓佑,你不能因為那個王八蛋讓自己坐牢……你沒想過自己至少也要想過我──」
「我想過了,」全圓佑說,「……我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不是這樣的,不是的,」權順榮說,「……你要等雨停。等該死的雨季走。然後,然後你要跟我去看花。我會帶你去看花。有櫻花,蒲公英,杜鵑……紫藤花,你聽過紫藤嗎!?一串紫色的從棚架上吊下來,很漂亮!還有薰衣草!我會用薰衣草煮茶!還會用薰衣草煮飯……你看過花海嗎!?就跟電視上看到的一樣!這裡會比電視上看到的更漂亮!你知道嗎!?這裡的花海真的很漂亮,一大片都是彩色的,看不到盡頭那樣……」
「雨季還很久,順榮,」全圓佑說,「不下手的話,那個人會回去城市,然後你永遠困在這裡。」
「我不會,」權順榮悶著聲音說,「我有你,所以,所以我不是被困在這裡,
「我們會一起去看花海,春天一到就不會再下雨了,
「……到時候我們還可以四處去玩,可以搭車去好多地方,我們還可以訂機票出國,我們可以去看很多地方的花海,我們會去很多地方……
「……所以拜託你,我們回家了……」
像變了一個人那樣。眼前的權順榮手勁之大,把他的手腕掐出痕子了,為的就是不讓他去殺人。捏住自己左手腕的那隻手都是血,是自己的血,權順榮沾上了,哭著不准讓他再往前。
拿的還是黃色的傘,根本是打定主意死都要給他拖回去了。
全圓佑想不起上一次被抱住是什麼時候,是高中時被推進廁所嗎?還是送弟弟去上學之後而他離開家裡的那一天?他有點忘了,事後的擁抱不算什麼,在腦袋清醒的時候所得到的擁抱少之又少。
他只是想知道他們做了什麼會招致這樣的結果。因為他很清楚他們什麼也沒做,還是被排山倒海的厄運壓倒。
然後權順榮與他都活下來了。沒有什麼事會比當一個倖存者更痛苦。
「……雨下太久了,」他說,「腦子都生鏽了。」
他抽出口袋裡的刀,丟在地上。刀與柏油路撞擊的瞬間,好像什麼斷了。
「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很快就會好的。」權順榮輕聲說道,「……一切很快就會好的……」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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