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富家子#36

 

 

 

 

 

 

下了電車,閔玧其來到一棟紅磚砌成的建築物,夾著一份牛皮紙袋,裡面裝的是鄭號錫的論文,以及那人寄來挑釁的信件。他抬頭一看,建築物僅有四層,可設計華麗,白色的窗台雕飾手工很細,可能是日本人蓋的。

 

那傢伙姓韓,就在這間私人圖書館服務,這私人圖書館當然是他們家族開的,他父親想讓他進政府機關做事,未料卻是鄭號錫被選中,可能在大學四年之間,他們也有什麼摩擦吧……也可能是那姓韓的,單純討厭鄭號錫。討厭人不需要理由。

 

那傢伙的長相,看起來還不像會幹這種事的人啊,才剛有這個念頭,閔玧其就笑了,壞人哪有什麼壞人樣,從來都是看起來最良善的最接近邪惡。

 

一推開玻璃門,迎面撲鼻而來的是淡爽的香氣,閔玧其知道這牌薰香,要價不斐,用在私人圖書館也是有點奢侈。人不多,坐在單人沙發上的都是穿著體面的紳仕小姐們,有位穿著淡紫色制服的女人站在櫃台後方,以電話輕聲接洽預約的客人。一位侍者推餐車出現,在「客人」們的小茶几上疊出一套餐具,為他們注入剛泡好的紅茶。

 

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圖書館,都不知道現在有錢人花招這麼多,閔玧其想,找出那傢伙比較要緊,便向櫃台小姐說,他有預約,姓閔。

 

他是用日語講的,然而有幾個人聽到他的姓氏後,回頭瞄了一眼。

 

「請稍等,我們有專人為你帶路。」

 

從櫃檯後的房間走出另一個女人,她也穿著淡紫色的制服,向閔玧其鞠躬下,領他往這層樓的深處去,經過無數個杉木造的書櫃,閔玧其好奇地看著周圍的書櫃,像是迷宮一樣,被層層圍住,再向左拐,就是一扇雙開的紅色大門。

 

「韓先生在等您了。」

 

「謝謝。」

 

那扇門很重,女人花了不少力氣推開,從縫隙之間閔玧其看見那個人坐在書桌後方,。房裡只開一盞小燈,昏暗如夜。

 

「我是閔玧其。」

 

「……您好。」眉清目秀的一張臉抬起,闔上手中的書。

 

閔玧其往後看了一眼,櫃台小姐收到那眼神的意思後,識大體地拉上門。現在這房間只剩他們兩人了。

 

「請問有什麼事嗎?」那人問,「記得您在電話裡說過,一些歷史相關的書籍──」

 

「鄭號錫的論文。」閔玧其說,然後把牛皮紙袋倒在桌上,從封口裡滑出鄭號錫的論文、信件、對照用的論文、以及鄭號錫拍的一些論文用照片。用意很明顯,閔玧其說,「請你向大學內的教授以及文教局的人承認,這一切都是你搞出來的。」

 

「……請問有什麼事嗎?」

 

「第七屆歷史學科只有三位朝鮮生,一個是鄭號錫,一個是你,另一個是讀到一半就去了內地,畢業時只有韓先生你和鄭號錫。」閔玧其說,「我想過很多人,包括那個和鄭家鬧有商業糾葛的敕使川原、或是教授注意力轉向號錫、因而『失寵』的野木……不過想想,日本人根本不必懼怕朝鮮人啊,就算有商業糾葛,朝鮮人還不是被排在最後順位的?啊……就想到你了,畢竟你們競爭過文教局的位置嘛,雖然只是個小職位,但那是第一步,不能做得太明顯,之後就會升上去了呢。」

 

為了不讓姓韓的有模糊空間,閔玧其選擇一次把事情挑明,但這只是推測而已,沒有絕對證據可以證明是這傢伙幹的,因此姓韓的說,「……要指控,要有證據吧?」

 

「我沒證據,」閔玧其說,語氣輕鬆明朗,一點也不像是沒把握。他說,「不過,在論文審查過了之後,還去找教授說要檢查論文的人,只有你一個呢。」

 

「再說班上母語是朝鮮文的就只有你和號錫了。」閔玧其又說。

 

「這跟朝鮮文有什麼關係?」姓韓的聲音裡夾雜了惱怒與壓抑,他斜眼睨視閔玧其,就是不看桌上那份論文。

 

「你不必公開道歉,只要寫信說明是你誣陷的就好。」閔玧其說。

 

「誰誣陷了!?」

 

「噢,別來這招,」閔玧其抓起桌上一疊紙張用力一拍,紙張四散,連同那些珍貴的照片。

 

「請你出去。」姓韓的說。

 

「好吧,」閔玧其說,「如果你要這樣的話,只好公開你的身分了。希望你們家族的……這啥啊,噢,私人圖書館會沒事。」

 

「你!」那人氣得發抖,雙手撐在書桌上,第一次正眼看了那些文件,他吐著粗氣,皮膚熨紅,看著一臉挑釁的閔玧其,隨便抓了桌上一本書,往閔玧其的頭砸下。

 

 

 

×

 

鄭號錫將複印好的文件送去辦公室,準備來擬訂中小學校一些新的生活教育方針,手指才剛擺上打字機的鍵盤,就被刺了一下。鍵盤上不知為何有根小刺,仔細一看,是從窗外飛來的鬼針草。

 

平時不覺是威脅的東西,會在輕忽大意之時狠狠刺你一下。

 

他望向牆上的時鐘,這時的閔玧其可能還在辦公吧。

 

×

 

 

 

「操!」閔玧其即時閃過那本厚重的百科全書,但堅硬的外殼擦過手臂劃出一道血痕,天知道原來百科全書真的可以當凶器。反射性地舉起手保護自己的頭──對方是朝他頭部重擊的──幸好他閃得快。

 

那個人氣得臉發脹發紅,全身發抖,拿著百科全書的手腕青筋暴露,指尖慘白雙眼圓睜,他是鐵了心要傷害閔玧其,為了自己的名譽與未來,還有家族的聲譽。閔玧其趕緊收好那份文件,趁那人還沒跑過來時要逃走,這種時候還是先跑為上策,但一張相片落在地上。

 

「……死定了!」得過去撿那張相片,零點五秒之間閔玧其的腦內已經算好各種即將發生的可能,危急時刻下還是要先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不然鄭號錫一定會生氣。

 

俯身跑過去撿相片時,姓韓的又高舉起手要往他的頭再一次砸,閔玧其情急之下只好縮起身子,伸手往那人的腿一推,一切都如骨牌一樣倒塌,一個連著一個如高樓碎骨。他們在地上扭打成一團,那人是決意要把他打成重傷了,拿了書就往閔玧其的頭敲,敲完卻突然往後縮,不斷地退,退,再退,皮鞋摩擦地板擦出刺耳的尖聲。書本堅實的木褐色外殼隱隱染了點血跡,閔玧其只能在盡可能的範圍內護好頭顱,他很怕就這樣一敲,世界就離開了。

 

眼中閃爍著非現實的軌跡,在眼球表面散開,不會是腦袋真的被敲壞了吧?閔玧其撐起身子,耳膜扇翕振動,聽見了不屬於他的聲音。雙手穩穩貼地,他捏好紙袋,以手肘和膝蓋作為支點,晃動的視線入了那傢伙蜷縮成一團的身影。

 

本來這樣就可以走了,閔玧其想,就這樣了,他不想傷害他人。可那瞬間,他發現那傢伙動了,在對方拿起檯燈之前,他先發制人揮出積怨已久的拳頭。

 

對方應聲倒下。檯燈滾落,發出宛如斷氣的聲響。

 

「……我操,老子才不怕,」閔玧其說,「老子有的是才能……我不是你。」

 

走出房間的時候連站都站不穩,勉強扶著欄杆才能看清走廊,書櫃,轉彎處,窗戶外是白亮的明陽,把臉上的血照得瑰麗奇詭。閔玧其打算現在就把這些文件與威脅信都公開,證明鄭號錫的清白,也昭告天下,謠言的開端,就是這個人。

 

仕紳小姐們正品嘗馬來西亞海運來的新茶,空氣滿溢悠閒舒華之氣,窗明几淨的一天。

 

「借我電話。」閔玧其對櫃台小姐說。

 

櫃台小姐雙手喀嗒喀嗒不停打顫,將話筒遞給半邊臉染血的閔玧其,手指慢慢勾住電話轉盤,轉了七下,圓盤粗糙的聲音如細針一般札著在場所有人。他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其中一個櫃台小姐突然拔腿往後面的房間跑。

 

「號錫啊,」閔玧其的聲音變得恍惚,他幾乎是趴在櫃台上,說,「……十分鐘後我們在市醫院急診室見。」

 

『啊!?你在說什麼!?』

 

「先生……你必須去醫院,拜託誰來幫幫他!」櫃台小姐說,她扳開閔玧其拿著話筒的手,鄭號錫慌亂的聲音還沒跑出就被掛掉了,她趕緊撥給市醫院急診室,另外有幾個人連忙過來扶好終於因為頭暈倒下的閔玧其。

 

小時候好像也有這樣過,被關在黑色的房間裡,一直哭鬧直到身體負荷不了,啪──的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就看見天花板了。電影演的都是騙人的,沒有四周都在旋轉,沒有意識到自己昏倒了。閔玧其看到天花板,但想不出那是什麼,他只是覺得這情景很熟悉而已。

 

世界遭受撞擊,他昏厥在地,這一刻他的時間被攔截,停在一個不知名的驛站。他想起從日本回來後暫住在金家時,瞧見後院芒綠草叢中獨自哀悼的朴智旻,那落寞小巧的身影彷彿與自己重疊了。就是看見了他,所以想到了自己。

 

其實頭被砸那一下,傷不會多重,頂多皮肉傷而已。他只是想到了終於可以結束一切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拼命,這與世界末日相比,不過都是小事,被抹黑可以反證,皮肉傷可以縫合。不知道為什麼事情的走向是如此,是他把木屑當作石頭了嗎?這件事真有如此沉重?這樣真的能消除謠言嗎?

 

當初還是他一邊彈琴一邊要朴智旻唱歌的,他喜歡那把柔膩的聲線,如冬日的甘蜜。現在那孩子已經成為他們家的一份子了吧?不像自己被父親唾棄,那孩子的命運不會像自己。

 

然後鄭號錫帶著他離開那個家。

 

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這些事。

 

「血糖太低,」護士說,在病歷表上記下他的身體狀況,「血壓也低,傷口沒大礙,不用縫。」

 

「不用縫?」閔玧其還有點呆滯,摸摸頭頂那塊紗布,剛剛一連串事他都沒能意會過來,好像被丟到星際之外。

 

「沒大礙,」護士又說了一次,「好了,請到櫃檯去繳錢。」

 

「……喔,好的。」

 

繳款單上的數字還真邪惡,又是一筆錢,意外出了這種事根本預想不到,那包牛皮紙袋還在,等等就要到報社去請人刊登。要以什麼標題刊登……錢包裡掏出幾張鈔票給扁扁窗口內的人,幸好向公司請了假。

 

頭頂的紗布似乎宣告著他的身體,終究是他無法完全控制的,想著就有些心酸。不過算了,至少沒出大事。走出急診室後,閔玧其想先去買杯茶來喝,就看見急煞停下的鄭號錫。

 

滿身是汗一臉狼狽地與他對望。

 

 

 

「呀!」雖然喘得要死,氣還順不過,鄭號錫依然用中氣十足的嗓音大喊,「你!你啊!嫌活太久嗎!?啊!?」

 

閔玧其捏著牛皮紙袋的手繃得更緊。

 

「電話……電話……」鄭號錫抹掉額上的汗,說,「只聽到市醫院……媽的,知道文教局離市醫院多遠嗎……」

 

他累得蹲下,胸膛起起伏伏,心臟如小鼓奮力撞擊胸口,電話裡只聽見閔玧其說市醫院見,剎那間他還以為那附近有什麼事,但遠處一個女人的聲音,那急躁與害怕,燃起他心中的不安。

 

閔玧其出事了,又出事了。

 

「沒那麼嚴重啦──」閔玧其試圖要安撫他,這不過小傷而已。

 

「閉嘴!」鄭號錫說,「你還想往茶館走!?」

 

「……沒有啊。」閔玧其心虛地說。

 

「那什麼?」鄭號錫指指他手上那的紙袋。

 

「……一些文件,還有照片──」閔玧其打開紙袋,抽出幾份文件,下一秒身體就被抱起,腳尖離開地表騰空飛起,過沒幾秒又回到地面。

 

「變重了。」鄭號錫小聲說。

 

「啊?」

 

鄭號錫就維持這樣的姿勢,靠在他身上,一動也不動。路過的人紛紛抬起眼偷偷瞄他們一眼,閔玧其緊緊捏著那份文件,身體僵硬地站直,有誰看他們,他就瞪回去。

 

太陽的顏色一筆一畫塗刷在他們身上。暖烘烘的光線曬亮了肌膚,還有閔玧其頭上的紗布。鄭號錫摟著他不放,要把所有不安都消除似的就只是抱著他。這擁抱甜得要將一切刺痛的都化為淋滿焦糖的棉花糖。真希望他們之間能一直相安無事,不要有任何人來阻擋他們,閔玧其抱著鄭號錫如此想著,他太久沒彈琴了,鄭號錫鐵定都忘記他的琴聲是什麼顏色。

 

工作以後他已經很少彈鋼琴。因為那與他的工作無關,在大學時他還會多少去鄭家或金家彈一下,離開了大學他的指間幾乎沒再碰觸過琴鍵。象牙白的觸感已然失去了他的體溫。

 

「……我會把所有文件都寄給報社刊登,說這所有都是他主使的。」閔玧其難耐地說,他整個人被壓在鄭號錫懷裡喘不過氣了。腦袋的齒輪有點轉不過,停止運轉,卡在鄭號錫這關。乾脆卡死算了,閔玧其想,就停在這裡就好。

 

那瞬間他有點想哭。

 

「你要投給報社?匿名?不怕被報復?」鄭號錫說。

 

「不這樣做的話要花很多時間……而且還不一定大家都相信你,不如──」

 

「可是這樣,這樣他怎麼辦?他的人生──」

 

「我知道你怕他往後人生會有汙點,」閔玧其靜靜地說,「可是現在不做,你與他『都』會有汙點。」

 

×

 

金碩珍掀開報紙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讀者刊登板,是否有那則公告啟事。他期待的公告啟事是小篇幅的,只有幾行字,就順著腦袋裡的印象去尋找,然而找到相關字眼時,才發現閔玧其一毛錢都沒花。

 

地方新聞版。

 

「……經查證比對過後,文教局鄭姓職員所寫論文的確為自己書寫,引用參考資料為書本可循之史料,其餘皆為第一手資料……某私人圖書館……韓姓先生親口承認是私人因素,陷鄭姓職員於不義……」

 

這篇報導寫得相當隱晦,甚至連當事人的名字都沒標示出來。但既然是刊登在地方新聞版,又點出一些特徵,知道的人一定都嗅到了其中的紛爭血味。金碩珍隨即撥了通電話到閔玧其的公寓去。

 

「你找到人幫你寫新聞?」他問閔玧其。

 

「嗯。」電話那頭的人有氣無力地回答,「因為,也不是小事,至少學術界來說不是。」

 

「但當事人都不是學術界的人了,」金碩珍說,「為什麼還願意?」

 

「我不知道,可能記者有自己的原因吧,糾紛、偏見之類的,我沒多問,」

 

「……那,那傢伙怎麼了?姓韓的?」

 

「誰知道,他們家裡沒人坑半聲,還派人來『求』鄭號錫手下留情,」閔玧其換了邊耳朵,繼續說,「怎麼說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事情鬧大了還不是像氣球一樣,洩了氣,飛一圈後跑回原來的地方。」

 

「大少爺,南俊先生來了。」管家的聲音突入他們的對話內,金碩珍轉頭示意他請金南俊等。匆匆又聊了幾句後,才掛掉電話,抓起外套往門外走。

 

他們約好今天要一起去查看文藝雜誌的頒獎典禮場地,就在市中心的大禮堂,金南俊今天就是開車來載金碩珍的,這樣晚上才有藉口去約會、再送他回金家。

 

甫一上車,金南俊就愁眉苦臉的,死握方向盤,東張西望咬著指甲,看見金碩珍後他的臉色才好一些。

 

「怎麼?」金碩珍不解地問,對方看起來像是剛撞死了一個人一樣。

 

「我父親為了要讓我妹早點嫁人好給家裡拿些好處,執意送她去新娘學校,其實早就內定好了要給她當一家銀樓少爺的太太……然後,他對我和你『關係很好』這件事表達不滿,」金南俊說。

 

「……什麼意思?」

 

「一方面他希望我們,嗯,關係很好,這樣才有好處,」金南俊說,「另一方面,他說兩個男人還是別走那麼近好。」

 

 

 

 

 

金碩珍原以為這句話不會那麼快來的。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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